第一章 杭州被圍,胡雪岩冒死籌糧救濟饑民 預備後路

「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後我們多多合作。」

「僥倖!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台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台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備帖子送到你那裡,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裡,怎麼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愣,「啊,」他如夢初醒似的,「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覆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迴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麼急著要答覆?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麼這麼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台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岩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里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卧室里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迴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岩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

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後,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岩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地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麼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岩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鬱了,嘆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裡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裡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牆,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築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麼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嘆。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麼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說,「只要糧船一到,城裡自然拚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胡雪岩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

「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裡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麼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麼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里。」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於要見胡雪岩,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角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岩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裡,運到什麼地方都可以。」說到這裡,胡雪岩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麼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願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餘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於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後,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

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覆,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布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儘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麼,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麼辦?」

「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岩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

「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托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

「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麼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並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

等古應春解釋完了,楊坊接著補充:「八月里,英國京城有一道命令給他們的公使,叫做『嚴守中立』。這就是說,哪一面也不幫。所以胡先生的這個打算,好倒是好,可惜辦不通。」

胡雪岩當然失望,但不願形諸顏色,便又將話題回到楊坊的要求上,慨然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批米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就轉運寧波。不過,這話要跟郁老大先說明白。到時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貨,就要費口舌了。」

「這一層,我當然會請應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請胡先生吩咐的是糧價——」

「這不要緊!」胡雪岩有力地打斷他的話,「怎麼樣說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當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現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楊坊不免內慚,自語似的說,「原是做好事。」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古應春怕胡雪岩過於勞累,於傷勢不宜,邀了楊坊到客廳里去坐,連蕭家驥在一起,商定了跟華爾這方面聯絡的細節,直到深夜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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