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地之燈》 回到冬日的拉薩

《大地之燈》 回到冬日的拉薩(1)

5

她回到冬日的拉薩。每一步踏在這故土上,都有著猶豫不定。這是在內心深處期待過的回歸,然而兌現之時,反而猶疑。她裹緊了大衣,只感覺冷。男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厚實卻又疏離的。陽光強烈,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迦南的下手開車到機場來接他們,一路疾馳就到了五星級酒店。

她從未想到,會是以這樣的姿態回到故鄉。

在酒店的房間裡面,拉開棺槨一般捂得嚴實的窗帘,頃刻間道道光線射入。男子的身影在赫然打開的暗白的空間中站立,在逆光下猶如是一隻高大的紙偶。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卻交換了時間與地點,因此看起來不真實。

男子問她,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她搖頭,不怎麼說話。

下午我得去交涉生意,你就在這裡呆著。可以看電視睡覺。

迦南,她叫住他——我想回到小時候的高原上去看看。

男子皺眉。他說,我不是帶你來旅行的。

我知道。若你不願,我可以自己去。

不要任性,卡桑。我們先辦完事再說。

那我下午與你一同去。

午飯之後,那個手下人又接他們去城中一棟老房子里看樣。他們走進地下室去,四壁森嚴,如同暗墓,只有很窄的一個出口。木頭架子上擺了十幾件古器。金銅佛像居多,亦有少數玉器,甚至岩畫。迦南走到一邊去,與那個手下人耳語了很長時間。

卡桑細細觀察那些古董,待迦南轉身走過來的時候,告訴他,迦南,我看出這其中也許有高仿的贗品,十分可疑,尤其是那套玉簡……

迦南說,我自是十分清楚。你不用管。跟我去另一處看看。

他們又到了城中一個年輕男子的家中。年輕男子帶他們去見藏品,待他們一看,竟是件青銅器。貌似一方罍。一種酒水器具。

迦南向那人苦笑,說,我聽說您有珍品叫賣,無人敢買,特意叫別人帶我過來拜望。現在眼見為實,難怪無人敢買。西藏寶物雖多,但眾人皆知此地自古不精於鑄造青銅,何況是這些一看便知皆是漢人酒器,怎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您怕是上了誰的當,買到作舊贗品了吧。

年輕男子眉頭深皺,搖頭道,你若不能辨別,也就不要這樣出口妄言了。

卡桑覺得蹊蹺,於是上前仔細聞察觀摩。

她一邊看一邊詢問那個男子,這件酒器,您從何處得來?

他回答,漢人墓葬中得來。

您從墓中挖掘?

是。這件是我所分得。其餘被同伴拿走。

何地何時的墓葬?

他深深嘆氣,說,實話奉上,我是新手,不知是這是什麼墓,墓是一個老手發現的,我只是跟他挖掘。他只告訴我說這是漢人的墓葬,盜了也不心虧。那個老手是我兒時的夥伴,他從中原打拚回來,力邀我一同與他去盜墓發財。他說內地盜墓已經盛行千年,僧多粥少,又有高手競爭不過,管制又嚴,要撈上一筆簡直越來越難。唯有藏地家鄉此風不盛,那些陪葬品等於唾手可得。但是我家老父信仰虔誠,數次拚命阻撓我去做這傷天害理之事,我卻不曾理會,去跟隨那個老手干這活。等我背著他第一次挖出墓葬品,家父就傷心欲絕,大病不起……

這必定是報應。我後悔不迭,因此要洗手不幹。那個同伴大怒,拿走了幾乎全部墓葬品,只剩下這一件。我要給家父治病,拿不出錢,因此把它賣掉,剩下的錢要歸佛捐廟,以後不會再做。

卡桑問,你娓娓道來這麼多,究竟那此墓現在在哪兒?

那人回答,就在拉薩附近,但恕我不能再細說。

《大地之燈》 回到冬日的拉薩(2)

卡桑又問,你既然回心轉意這麼虔誠,拿賣掉這些陪葬品的錢給家父治病,心中會安寧?

男子有尷尬,他說,家父病重,我已經顧不得這麼多。

卡桑反覆拿捏,過了一陣之後,她問,你出價多少。

他回答,醫生說家父治病要花幾十萬,所以我要六十萬。

迦南在一邊冷笑。古玩行業裡面但凡故事編得離奇,娓娓道來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拿著判眼的假貨招搖撞騙的外行。

他對這個人的伎倆十分厭煩,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他扯淡下去了,帶上卡桑就要走。卡桑猶豫了一下沒有表態,跟隨他離開。

回到酒店,卡桑說,迦南,若我沒有看走眼,那酒器應當是珍品中的珍品。你盡可以買下。

據我所知,青銅器的仿造和作偽,盛行於宋代金石學說盛行之後。而早在唐朝末年九世紀中葉,吐蕃就開始陷入持續四百年的內訌混戰,此後的漢蕃交流與盛唐時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漢人深入吐蕃者極少。此漢人在藏地建墓,必定是在邏些逗留多年,因此不大可能是此後朝代之人。

而藏地不曾有過精湛的青銅鑄造的技藝,你也是知道。漢人墓葬有諸多青銅禮器酒器陪葬,必定也不是普通人。因此我推斷這古墓主人多半應該是唐朝與吐蕃交流盛行之時入藏的官員,因稀罕青銅酒器,便在入藏時帶此地,死後陪葬。唐朝盛行金銀瓷器,青銅器無論鑄造還是仿造都十分冷寂。他既然要作為陪葬品,那便很可能是傳世的珍品。

再者,我看出這件青銅器上有隱約范線痕迹,底部還有與原胚質料不同的墊片。必定是用最古老的陶范法鑄造而不是後世流行的失蠟法;它興許是經歷了從熟坑到生坑的反過程,因此沁色濃重,紋理不清,金文不辨,但叩之聲音清越脆響,隱約可以看到二層花紋窄而凸,可能為填有細回紋的夔龍紋,這都是商周時期的典型……

迦南打斷她說,你不要糊塗,卡桑。如果是商周青銅器,又怎麼會在一個唐人手上?他用從古墓中出土的酒器喝酒?還是一個古代的文物收藏家?並且在入藏時把它們帶入古代邏些?這不是太離奇了么?而那個盜墓人不敢帶我們去墓地識坑,明顯是心虛。

卡桑回答,這我的確不知。但你知道,在西藏,永遠都有傳奇。至於他不帶我們去識坑,我到覺得是情理之中。你難道不知,古董販子的一大騙術就是將贗品事先埋在盜過的墓中,引誘你去識坑或者盜墓,使你確信那是墓中寶物?真正的高手,無論是盜墓還是掩墓,都萬分隱秘小心。不會輕易透露。若是真品,他出價就太便宜,我們大可以買下。

迦南說,沒有儀器,你怎麼能鑒定是真品。若用六十萬買一個贗品,我也是不願。

她說,你若不願買,我來買。你借我六十萬,若是假,我照價償還你。若是真,除了成本,你獲得盈利的20%。

迦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笑了。他說,區區六十萬,我可以跟你賭一把。不過,不是我借你,而是我自己買。是不是贗品,於你無關了。

卡桑瞬間就明白過來了。她略略停頓了一下,說,迦南,我不是不知道,一尊西周青銅器在紐約最高拍賣到900萬美元。迦南,你可能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文物,現在是我勸你買下,而你若賺個幾百萬美元,絲毫不給分成,未免太不合理。

迦南不語,他暗自笑了。他說,卡桑,就算我給你六十萬讓你買下,你能把它運到紐約去嗎。你出口禁運文物,過得了海關嗎。何況,你現在並不能確認它是否是真品,是哪個年代的真品,你只是在猜測。若你猜錯,我不會要你賠償六十萬,這不已經是很好了嗎。

卡桑,男子走過來撫摸她。你不用走進這個圈子來。一切都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有些事情你並不適合去做。

她微笑。你開始擔心嗎。迦南,你的生意,我不會再多管。但我今日發現,你也並不十分懂行。我不是來跟你爭奪生意的。我之所以跟你來,只是想回家鄉去看看。

《大地之燈》 只是一個錯誤的執念

6

想想你有多久沒有回過家。迦南。在他們租了輛陸地巡洋艦去藏北高原的路上,她這樣對他問起。

裹了厚厚的大衣,縮在座位上,路上一直顛簸。沒有什麼旅行者的車敢在冬天的藏北高原行駛。荒無人煙。司機是僱傭的,從拉薩,連續四五天的長途行車。一種偏執的目的,好像只是為了坐車一般,坐得腳腫。中途在小旅館,寺廟,或者藏民家吃些便餐,夜裡在荒僻的客棧中留宿。如果實在找不到住處,就睡在車裡。從早晨到晚上,一日日地深入這大地。從車窗望出去是一路的荒涼與坦蕩如砥。黃昏之時,蒼穹之上泛著憂鬱的陰寒,天地之間萬籟闃寂,橫陳著某種迫人的凄惶之感。。亦萬分熟悉。

一些事情,漸漸可以變得淡滅。你知道它存在過,但卻已經忘記怎樣地存在過。這種淡忘,有意或者無意。猶如面對一個故人。曾經親近,擁抱,並肩站立,彼此熟悉,從靈魂到身體。然後厭倦,或者被迫離開。而每次告別,你總會是留下些什麼在故人身上,並且因這種留下,獲得忘記。很久之後,你再回頭,只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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