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地之燈》 就是這樣開始的

《大地之燈》 就是這樣開始的(1)

8

初一結束之後,簡生得知他們年輕漂亮的美術老師要辭職到美院進修,並同時在美院舉辦的繪畫培訓班教課。他驚慌,捨不得她離開,於是想要去她的班上學畫畫。

今生就是這樣開始的。

走過濃蔭的街道,在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簡生抱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她在美院的家,輕輕地敲門。等了一會兒,淮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裡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裡抱著一卷卡紙,另只手騰出來開門。頭髮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輪闊硬朗。不知為為何,她瘦了很多。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

簡生因她的美而震懾,緊張得說不出話。淮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門口,忐忑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淮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許,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他重複著說。仍帶稚氣的面孔上浮現出淡漠而柔和的真摯笑容,帶著少年的羞澀,卻令人過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頭一次像個快樂的少年那樣,步履輕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熱而潮濕的空氣,樹木在街道邊綻放濃蔭。高興地跳起來,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綠葉,糅在手指間,猶如臆想之中的細膩皮膚。城市沉浸在落日的餘暉當中,黃昏爬過滿是爬山虎的牆壁,光線憂傷而甜蜜。他哼著歌在樓上的花園打理花草,親手種下的茉莉和梔子吐露沁人心脾的芳香。汗水沿著額頭滴下來,利落地用袖口抹掉。頭腦中甜蜜地暢想著有關於淮的一切。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對於畫畫已經達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時候晚上本該做作業的時間,他總是寫兩筆就忍不住在草稿紙或者速寫本上畫了起來,大部分是信馬由韁地描繪淮的肖像。他在畫完的速寫紙上寫日記。躲在房間里練習水粉色彩的時候,不敢出房間換水洗筆,就直接畫干搓技法的抽象畫。

然而當母親突然進來看見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罵他玩物喪志,甚或一把抓過速寫本,指著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憤怒地咒罵著並且撕成碎片,然後將作業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點以前必須完成。

常常在母親出去之後,簡生就會壓抑得難以自制,爬上窗檯。他想要跳下去,然而終究是不敢的。於是常常就會在窗台上坐著,直到深夜。

他在那個時候,深刻地鄙薄自己的生命。

簡生每個周末都去淮在美院的畫室畫靜物寫生。淮有了一間周末專用的教室供上課。畫室里滿是林立的畫架,到處扔著廢棄的顏料。地面上是一屆屆學生留下的厚厚一層鉛灰和刷不掉的顏料,牆壁上也是有意無意的雜色污跡。一旦跌到或者擦到牆上,就將被鉛灰和顏料弄得骯髒狼狽,但是房間看起來富有別樣的氣息。

整個夏天,簡生幾乎天天穿過美院濃蔭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藤蔓植物的三層小樓。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頭頂的風扇鏗鏘有聲地轉著,伴著蟬噪聽起來充滿夏天的味道。畫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帘厚重且沾滿灰塵。採光非常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溫暖的南方終年青翠。盛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里。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他專註地不停描繪那些木訥的石膏頭像。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淮就乾脆讓學生們休息一下。淮跟他們聊天,說起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還有鬧鬼的五一七宿舍。簡生就邊聽邊在畫室里逡巡,心裏面無比愉悅。

有時候淮會對簡生講起她和大學男友的事情。簡生心裡竟然是毫無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聽著淮講述他們如何在大學裡戀愛,如何在畢業之後分別。簡生問她,他一定非常愛你吧?

淮回過頭來看著他說,

不要把別人想像得對你很忠誠。

這句話簡生印象這樣深刻。很久之後他明白原來真的是這樣。儘管聽起來很絕望。

是從那個時候起,簡生就喜歡上這個曾經是她老師的年輕女子。或者準確地說是依賴。淮有溫和平靜的眼神,耐心善良。亦是非常漂亮的女子。加上她是繪畫老師的緣故,但凡只要在她身邊,簡生就感到無限快樂。他貪戀逗留在淮身邊的時時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卻純真的把戲討好淮:諸如送畫,幫著倒水洗筆,遞顏料,甚至打飯接電話之類。常常為了等著結束了繪畫課之後單獨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寧願在畫室裡面呆到天黑。

孩子對於老師的熱情和好感總是直白又羞怯的,這誠懇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對她無奈卻又充滿憐憫。

十三歲那年,簡生就這麼在畫室裡面度過了整個夏天。淮對這個特別的孩子也感到喜歡,一直不收學費,於是開學之後,即使不是星期天簡生也去畫室。通常是在放學之後,飛快地背著書包跑到畫室里去看淮給那些大孩子上課。躲在高大的畫架後面等待,直到天黑,卻只是為了下課能夠與淮一道回她單身宿舍或者到門口吃便飯聊天。

這小小的心緒細膩的少年,剪了像是日本男孩一樣的短頭髮,前面留著長長的劉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膚色像父親那樣蒼白。一直都是在同齡人之中表現出內向不合群的性格,獨自守著內心龐大而甜蜜的秘密,兀自成長。

學校里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調動起他的興趣,平常就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上課,下課。畫畫,發獃。書包里裝著速寫本,上面留下許多速寫和想念。就是這樣安靜並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邊,他才話語滔滔不絕,開朗健談。多年來,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夠分辨,淮對於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師,溫和美麗的母親,善解人意的朋友,親密無間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經標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個角色的完美典型,在整個漫長的少年時代,他堅定的意志便是,沒有淮,生活不值得繼續。

他只願生活在有淮的世界。如此,內心便無限地快樂與幸福。

母親仍然是忙著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周旋著鈔票和男人。母親第一次沒有告知卻徹夜不歸的夜晚,簡生獨自在家做作業。做完之後他開始畫畫。畫滿了好幾頁速寫紙,覺得有些累,於是開始洗澡。洗澡完畢,母親仍然不見回來。他開始擔心,心裡發慌,卻又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恥辱感。他坐在沙發上等待,好像又回到第一次撞見母親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難受得心跳加快,如鯁在喉。他不可自制地想念淮。

於是他出門,往淮的家走去。凌晨的街道蔓延著水氣,十分安靜。獨自來到淮的樓下。那是個清涼的夏日夜晚,在一樹繁盛的玉蘭花之下,在映著飛蟲透明翅膀的昏黃燈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只要他抬起頭,就能夠看見淮的窗戶。月光皎潔,如同兒時生活的北國鄉下見到的那般明朗清澈。頭頂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閉上眼睛,想念著故鄉的夏夜,亦想念著淮溫婉的笑容。心裡無限安寧。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時候,他拖著站得僵直的雙腿慢慢走回家。

《大地之燈》 就是這樣開始的(2)

母親依然沒有回來。他內心陡然空落了。他寧願被母親責罵一夜未歸,也不願回家看見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少年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扭亮檯燈,翻開一頁速寫紙,開始描繪夜色中茂盛的廣玉蘭。他在頁面背後寫,今夜母親沒有回家。

那天早上他覺得困,沒有去上學,一直睡到中午。母親回來之後,並不知道他沒有去上學。簡生輕聲問她,昨晚你在哪兒?

母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說,在公司忙一個策劃。然後轉身進了卧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著母親關上房門,只好無言地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

此後,他開始時常在失眠的夜晚,來到淮的樓下。他對這樣稚拙而真摯的遊戲樂此不疲。在那些悶熱難當的夜晚,突然下起酣暢淋漓的一陣大雨,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潮濕溽熱的植物和泥土的氣味,匯聚成汩汩流水,沖走爛醉的花朵,花瓣漫過腳背的時候,被涼鞋的帶子掛住,停在皮膚上,微微瘙癢。於是他俯下身,拾起來。摸到花瓣的細膩,如同記憶中光滑潔白的手。將花瓣放進襯衣的口袋,凌晨時分帶回來夾在速寫本里。一片一片,累積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的等待。而當他在畫室里與淮獨處的時候,他亦是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心緒,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少年。卻在獨處或者走神的時候,回想著和淮相處的細節,兀自要浮現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經母親半夜回來,家裡不見他的蹤影。待他凌晨回來,她便焦急並且厲聲責問他的去向。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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