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外生絲生意大戰,胡雪岩大獲全勝 大展鴻圖

訂了約,收銀交貨,胡雪岩如釋重負。但經過一整夜的計算,卻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賺是賺了十八萬銀子,然而,不過說來好聽,甚至於連賬面上的「虛好看」都沒有。因為合夥的關係太多,開支也太大,跟尤五、古應春分了紅利以外,還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處的利息,還要為王有齡彌補海運局的虧空,加上裘豐言和嵇鶴齡那裡都要點綴。這一下已經所余無幾,卻還有開銷杭州、湖州、同里三個「門口」所拉下來的「宕賬」,細算一算,除了阜康錢莊的本錢,依舊是一整筆債務以外,還有萬把銀子的虧空。

萬把銀子在他當然不必發愁,要愁的是這樣子費心費力,到頭來還鬧了一筆虧空,則所謂「創業」也者,豈非緣木求魚?

照道理不應該如此!落到這樣的地步,總有個道理在內,當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這個毛病不找出來,令人寢食難安。

為此,他雖然一整夜未睡,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怎麼樣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時,古應春和劉不才相偕來訪,一見了面,古應春失聲說道:「小爺叔,你的氣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

劉不才開過藥店,對於傷風發燒之類的毛病,也能診察,當時伸手一探他的額頭,又叫他伸舌頭出來看了舌苔,很準確地作了判斷:「睡得太少,用心過度,是虛火上升。好好吃一頓,舒舒服服睡一覺,精神馬上就好了。」

「一點不錯。」胡雪岩有意將他遣開,「請你替我去約一約龐二,晚上在哪裡敘一敘。回頭四五點鐘,你到浴德池來找我。」

等劉不才一走,胡雪岩將預先一張張計算好的單子,取了出來,撿出古應春的一張交了給他,照胡雪岩的演算法,古應春應該分一萬五千多銀子的盈餘。

「小爺叔!」古應春略看了一看,將單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現在不要分,我們仍舊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後怎麼個做法,才是正經。」

胡雪岩脫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曉得以後怎麼個做法。」接著便皺起了眉不斷搖頭。

這態度很奇怪,古應春大為驚疑,「小爺叔!」他很吃力地說,「你好像有啥難言之隱似的。大家自己人,你盡吩咐,有啥『擺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計算在內。」

「應春兄!」胡雪岩相當感動,率直答道,「我一無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義氣,千金不換。」

「豈止於千金不換?小爺叔,你不要說一無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說別的,只說朱福年好了,龐二雖有些大少爺的脾氣,有時講話不給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寬厚,非別的東家好比,可是朱福年還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爺叔你,化敵為友,服服帖帖,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錢。」

由於說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維可比,所以胡雪岩聽了這幾句話,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問道,「你直言談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談不到。不過,小爺叔,中國人有句話,叫做『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個『勤』字照我講,應該當做敬業的敬,反過來『嬉』字不作懶惰解釋,要當做浮而不實的不敬來講。敬則專,專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爺叔,如果說你有失策之處,我直言談相,就是不專心。」古應春又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經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來看,好像面面俱到,未出紕漏,其實是不是漏了許多好機會,誰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說,胡雪岩一路點頭,等他說完,隨即答道:「有好幾位都這樣勸過我,不過沒有你說得透徹。我剛才在想,忙了半天,兩手空空,總有個毛病在那裡,你說我不專心,這就是我的毛病。不過,也不能說兩手空空——」

他沒有再說下去,說下去怕古應春多心,他本人兩手空空,還虧下了賬,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處。這盤賬要扯過來算,還是有成就的。

這樣轉念,更覺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來說,「照劉三爺的話,好好吃它一頓,睡它一覺。有沒有什麼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來。」

「怎麼吃不來?」

「夏天講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慣的會倒胃口。」

「那就算了。還是——」

「還是到我這裡去吃飯吧!七姐現在返璞歸真了,到處跟人學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雞,還有你們西湖上的蒓菜——」

「你不要再說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說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於是一起到古應春那裡。七姑奶奶果然捲起衣袖,在廚房裡大忙特忙,汗水蒸潤,她那張銀盆似的臉,和兩條藕也似的手臂,格外顯得紅白分明,看見胡雪岩在廚房門口探頭一望,趕緊喊道:「廚房裡像火焰山一樣,小爺叔,快不要進來!」

「我餓了!」胡雪岩老實答說,「有啥吃的,先弄點來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讓你點點飢。回頭慢慢吃酒。」

等一碗雞湯火腿筍乾米粉下肚,接著便擺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興緻。

席間當然要問他今後的打算,胡雪岩卻反問尤五和古應春,要怎麼樣打算,才能於大家有益?

「這話就很難說了。」尤五答說,「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別人的閑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馬上就補了一句他未曾說出來的話,「別人的閑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不過,」尤五正色說道,「我們漕幫方面,生路越來越狹,小爺叔,你答應過的,總要替我們想個辦法。」

「當然,當然。我一定當我自己的事來辦。」胡雪岩又問古應春,「你看呢,我以後該怎麼做法?」

「我剛才就說過了。」

胡雪岩點點頭,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勸告。

那些話,尤五和七姑奶奶並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問著,胡雪岩將古應春勸他專心的話,說了給她聽,並且盛讚古應春看得深,識得透。

「謝謝一家門!」七姑奶奶撇著嘴說,「小爺叔,他是狗頭軍師,你不要聽他的話。」

古應春不服氣,但也不敢跟她爭辯,只說:「小爺叔,『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啥叫『婦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應快得很,「場面總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說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

一句話駁得古應春啞口無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歪理十八條。」

胡雪岩看他那無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尷尬神態,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個「寶貝妹子」為然的尤五,卻幫著她說話:「阿七說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難的是用不著一個好宰相。小爺叔,我想,老古的話也不錯,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聰明人,不妨拿他們兩個人的話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

於是他一面吃喝閑談,一面在心中盤算,等酒醉飯飽,他的盤算也大致停當了。

「五哥,老古!」他說,「我們先把賬分了——」

「不必分!」尤五搶著說,他的意思跟古應春一樣,主張就原來的資本和盈餘,聽候胡雪岩全權運用,能夠「利上滾利」。

「我懂你們的意思。」胡雪岩說,「我要重起爐灶,做幾樣事業,大家分開來管,我只抓個總。就好比做皇帝一樣,要宰相大臣分開來辦事,用不著我親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表示同意。

「第一樣是錢莊,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內行,恐怕還是要親自下手。第二樣是絲,在湖州,我交給陳世龍,在上海,我交給老古。」

「好的!」古應春說,「我當仁不讓,無須客氣。將來茶葉、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兒再說。」

「將來銷洋庄都歸你一手擔當。茶葉、桐油我也想過,只要你認為可以做,我無不贊成。不過眼前新絲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請你趕緊籌劃,專心一致,百事不管。不過——」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說下去。

這大有皮裡陽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問:「小爺叔,不過什麼?」

「不過,」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這樣子,別樣閑事不能再管,你的這樁大事,非效勞到底不可。當著五哥在這裡,我做大媒的說一句,你們挑日子、辦喜事,乾坤兩宅,自己商量,不必我來傳話。古家老族長那裡的歸我疏通,一定不會辦不通,你們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點點頭說,「這件事,我就這幾天要好好談一談。現在且不去說它,小爺叔你再講你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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