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外生絲生意大戰,胡雪岩大獲全勝 收為己用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恆記說要看看賬,朱福年自然無話可說,硬著頭皮,親自開鎖,從柜子里捧出一大疊總賬來。

「總賬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賬不會錯的,我隨便挑幾天看看好了。」接著,胡雪岩便說,「請你拿咸豐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賬給我。」

聽這樣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為他真的不過隨便抽查,便依言將這三個月的流水賬找了出來,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細看,果然,有一筆五萬兩銀子的現款,送於同興。

「福年兄。」他說,「請你拿『恆記』戶頭的存摺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顆心,陡地提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在用的那一個?」

這句話便是個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論,應該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個,何消問得?問到這話,便表示他是「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胡雪岩問的不是這一個。

這見得朱福年不是什麼老奸巨猾,只因為龐二到底是大少爺,只要對了他的脾氣,什麼都好說話。意會到此,胡雪岩越發打定了將朱福年收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對他尊重,和顏悅色地說:「不曉得找起來方便不方便?我想拿這兩年的存摺,大略看一遍。」

越是這樣,越使朱福年有莫測高深之感,喏喏連聲地說:「方便,方便。」

一把存摺送了過來,胡雪岩慢條斯理地隨意瀏覽,一面說著閑話,根本不像查賬的樣子。朱福年卻沒有他那份閑豫情致,惴惴然坐在賬桌對面,表面是準備接受詢問,其實一雙眼只瞪在存摺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來通報,「船老大有事來接頭。」

這「船老大」就是承攬裝絲運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頭。趁這空檔,胡雪岩在存摺上翻到咸豐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裡有同興收銀五萬兩的記載。

膽子倒真大!胡雪岩心裡在想,莫非硬吞五萬銀子?這盤賬倒要細看了。他是這一行的好手,如今雖不大管賬打算盤,但要算起賬來,還是眼明手快,賬簿與存摺一對,再看一看總賬,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萬銀子還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後在半個月中,分四次歸還了。

然而這已是做夥計的大忌。胡雪岩認為不必再看,將翻開的賬簿、存摺都收好,靜等朱福年來答話。

「船老大來問,貨都裝齊了,問啥時候開船?」朱福年說,「我告訴他,跟胡先生的貨色搭幫走,比較有照應。不曉得胡先生的絲船,啥時候開?」

很顯然地,就這樣一查賬,還未有何結果,就已讓他感到威脅,不能不來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將計就計地說:「我們那票貨色,是我的朋友古應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們一起吃飯,當面談一談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應,「我做個小東,請胡先生吃徽館。」

「哪個做東都一樣。請你拿賬薄、存摺收一收,我們就走吧。」

看樣子太平無事了,朱福年頓覺步履輕快,渾身是勁,收拾一切,陪著胡雪岩出了恆記的大門。

「就是後馬路,有家徽館,叫做福源樓,做幾樣我們家鄉菜,著實道地。請胡先生嘗嘗看。」

「原來你是徽州人,口音倒聽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說,「在外多年,口音變過了。」

「既是徽州,對典當自然熟悉?」

「怎麼不熟悉?我也勸過二少爺開典當。他說,窮人的錢不忍心賺。怎麼也不肯。」

「開典當是為了方便窮人,窮人出點利息,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也是這樣說,二少爺聽不進去,也是枉然。」

就這樣一路談著典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福源樓。坐定下來,胡雪岩先寫張條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記絲棧去請古應春,然後點了菜,趁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談到了賬務。

「福年兄,剛才我看的那筆五萬銀子的賬,恐怕有點錯了。」

「喔。」因為胡雪岩語氣緩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氣,平靜地問道,「我倒還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記得起來。」

「賬上有送存同興的一筆賬,存摺上沒有。」

「是說恆記這個摺子?」朱福年答道,「恆記在同興有三個摺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著便問,「福記是你老兄的戶頭吧?」

這就是所謂作賊心虛了,朱福年臉上的顏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強答說:「是的。」

「我做錢莊也多年了,這種情形,倒還少見。」

「各處地方不一樣。」朱福年說,「為了調度方便,二少爺叫我也立一個戶頭。」

「喔,」胡雪岩抓住他「調度方便」這四個字追問,「是不是說,有時候要向外頭調動頭寸,恆記不便出面,用你福記的名義?」

這話,朱福年就答不出來了,因為龐二財大勢雄,從不向外面調動頭寸,如果應聲「是」,胡雪岩跟龐二一談,西洋鏡馬上拆穿,金飯碗也就要不翼而飛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不是這意思。」

「那麼是什麼意思呢?」

胡雪岩若無其事地問,聲音中不帶絲毫詰質的意味,而朱福年卻已急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些什麼。

「那也不必說它了!」胡雪岩不再側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錯,「那五萬銀子,細看前後賬,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搶著辯白,「賬是絕不會錯的。」

「錯不錯,要看怎麼個看法,什麼人來看。」胡雪岩答得極快,「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賬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叫你們二少爺來看,就錯了。你說是不是呢?」

最後這一問,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虛晃一槍:「我倒還不明白鬍先生你的話。」

「再明白都沒有,五萬銀子說存恆記,結果存入福記,福記再分四次歸還。前後數目不錯,起碼拆息上,恆記吃虧了。不過,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後的話,仔細想一想!」

他以前說過什麼話?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細想,才意會到他有句話,大有深意。這句話就是:「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賬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

這就是暗示,以前的賬目他不會頂真,但以後他是恆記的股東,賬目便不能說無關,當然也就要認真了。

意會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豬八戒」,倒是「孫悟空」,跳不出胡雪岩這尊「如來佛」的手掌心,乖乖兒認輸,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恆記年數久了,手續上難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請胡先生包涵指教。將來怎麼個做法,請胡先生吩咐,我無不遵辦。」

這是遞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無須用旁敲側擊的辦法,更用不著假客氣,直接提出他的意見:「福年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們二少爺既然請我來看看賬,我當然對他要有個交代。你是抓總的,我只要跟你談就是了,下面各人的賬目,你自己去查,用不著我插手。」

「是。」朱福年說,「我從明天就清查各處的賬目,日夜趕辦,有半個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盤清楚。」

「好的。你經手的總賬,我暫時也不看,等半個月以後再說。」

「是!」

「這半個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檢點一下,如果還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彌補。我將來也不過看幾筆賬,」接著,胡雪岩清清楚楚地說了幾個日子,這是從同興送來的福記收支清單中挑出來的,都是有疑問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驚,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卻不明白鬍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恆記中已經埋伏了眼線?照此看來,此人高深莫測,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懼都流露在臉上,胡雪岩便索性開誠布公地說:「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還淺,恐怕你還不大曉得我的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飯大家吃,不但吃得飽,還要吃得好。所以,我絕不肯敲碎人家的飯碗。不過做生意跟打仗一樣,總要同心協力,人人肯拚命,才會成功。過去的都不必說了,以後看你自己,你只要肯盡心儘力,不管心血花在明處還是暗處,說句我自負的話,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會抹煞你的功勞,在你們二少爺面前會幫你說話。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將來願意跟我一道來打天下,只要你們二少爺肯放你,我歡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動不已,「你說到這樣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盡心儘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說罷,滿斟一杯,仰臉飲盡。胡雪岩當然高興,陪了一滿杯,然後笑道:「福年兄,從此我們是一家人了,有啥說啥,不要見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說,「胡先生,以後恆記的跟同興的往來,只用兩個戶頭,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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