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眾望所歸,胡雪岩擔起為漕幫謀生路的大任 終成眷屬

注目看時,一頂小轎,如飛而過,只從兩方鑲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個女人,卻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個?」

「還有哪個?」古應春笑道,「請問在同里,還有哪個女人是小爺叔你關心的?」

這當然是指妙珠,但古應春這樣硬指他對妙珠關心,卻使他感到有口難辯的委屈。就在這苦笑無以為答之際,只見轎子已轉入一條小巷,他便脫口問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後,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也許就住在這條巷子里。」古應春慫恿著說,「去看看!」

拉著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轎子已經停了下來。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個明白,因而不必古應春相勸,先就走了過去。

到那裡一看,首先觸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箋,寫著烏光閃亮的兩個徑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為詫異,「老古,老古!」他慌慌張張地問,「妙珠也姓胡?」

「我不曉得。」

「這就有點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滿腹,「這樣『霸王硬上弓』的事!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回去倒要問問妙珍!」

「何必那麼費事?現在有妙珠在這裡,為啥不問?」說著,古應春伸手便去叩門,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應春拉起銅環「噹噹」地拍了兩下。

黑漆雙扉開啟,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邊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爺!」麵糰團像「無錫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地說,「你莫非千里眼、順風耳?一早就尋得來了。」

胡雪岩無心跟她逗笑,只問:「二小姐呢?」

「剛剛回來。」

一句話不曾完,妙珠已掀簾而出,布衣布裙,屏絕鉛華,已儼然「人家人」的樣子了。「古老爺,」她含笑迎客,「請裡面坐。」說著,拋給胡雪岩一個眼風,作為「盡在不言中」的招呼。

這樣的舉止,是以胡家的主婦自居,胡雪岩心想:這就不必再問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動腦筋的是,設法讓她將「胡寓」這張朱箋取消。

這樣盤算著,便聲色不動地說:「你這房子,倒不錯。難為你覓得著,說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適的房子,倒真湊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興地說,「我領你們看看。」

於是從前到後,走了一遍,最後到客堂落座。傢具似是現成有在那裡的,屋角堆著箱籠什物,還未整理。

「今天還亂糟糟的,沒有地方坐。古老爺,你下次來就好了。」妙珠又說,「做絲生意,總少不得要到同里來,如果沒有地方落腳,就住在這裡好了。這裡,古老爺,你當它自己的家一樣。」

「多謝,多謝。」古應春說,「如果到同里,一定來看你。」

修行的話也不說起了!胡雪岩心裡好笑,想挖苦她兩句,又怕她動氣,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種近乎捉住人錯處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問。

「胡老爺,你笑啥?笑我做事顧前不顧後,是不是?」

「顧前不顧後」五個字,不堪尋味,胡雪岩卻不說破,只問:「你這房子是租,是典,還是買的?」

「租的。」

「房東賣不賣?」

「賣也可以談。」

「看樣子,你倒像很中意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說,「我看為了省事,我就買這所房子給你好了。」

「隨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這張條子拿掉!」

「不!」妙珠斷然拒絕,「我姓胡,為啥不能貼那張條子?」

「你將來不是要改做家庵嗎——」

「對,」妙珠搶著說道,「那時再換一張條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隨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隨你高興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語氣,妙珠覺得他太過於薄情,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睏倦,肝火上升,認為妙珠過於憊賴,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開口,為古應春看出端倪,急忙搶在前面做和事佬。「啊!」他故意裝作耽誤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種吃驚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著妙珠。

這是為了想移轉他們的注意力,兩個人當然都上當,胡雪岩先問:「怎麼回事?」

「喔,」他忽又放緩了神色,搖搖頭說,「沒有什麼!想起來了,不要緊。」

「真正是!」妙珠拍著胸說,「古老爺真會嚇人。」

胡雪岩對他,當然遠比妙珠來得關心,因而追問:「你想起什麼?什麼事不要緊?」

根本無事,如何作答?古應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個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卻是想想滑稽,這古老爺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惱而無可奈何的模樣,不由得「噗哧」一聲,忍俊不禁了。

這破顏一笑,便至少是安撫了一方。古應春旁觀者清,此時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則百鍊鋼可以化為繞指柔,因而先拋個眼色,然後指著胡雪岩對妙珠說:「他跟尤五爺談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來看你,這會兒真的累了。你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說完,起身就走,腳在移動,眼睛中不敢放鬆,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著他坐下。

「朱家人來人往,嘈雜不過。你這兩天精神耗費得太多了,難得幾樣大事都已有了頭緒,正該好好息一息,養足了精神,我們明天一起到蘇州,轉上海。」

「古老爺是好話!」妙珠從容介面,「一個人,好歹要曉得,好話一定要聽。」

胡雪岩也實在是倦得眼都要睜不開,勉強撐持在那裡,經他們兩人這樣相勸,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渾身勁泄,不但懶得動,連話都懶得說了。看古應春剛要出門,他想起一句話,非說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說,「老周只怕今天會從蘇州回來,如果有啥信息,你趕緊派人來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儘管安心在這裡休息好了。」

等古應春一走,妙珠親自去絞了一把熱毛巾,遞到胡雪岩手裡,同時問道:「餓不餓?」

「餓倒不餓,心裡有點發虛。」

「不是心裡虛,是身子虛。我煨了一罐蓮芯粥在那裡,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說,一面便走了開去,不多片刻,阿金捧著一隻閩漆托盤,端來了一碗桂花冰糖蓮芯粥。胡雪岩本來就愛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猶未盡。妙珠彷彿預知他的心意似的,緊接著端來了第二碗。

「沒有打算你會來,不曾多預備,就只有這一碗了。我馬上再燉,等你起來再吃。」妙珠又問,「另外還想吃點啥?好趁早動手。」

這樣深情款款,胡雪岩心頭的樊籬盡撤,看看阿金走得遠了,便笑笑說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裡說著話,一隻手便伸過來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開,帶著頑皮的笑容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胡雪岩一笑而罷,伸過懶腰,站起身來,妙珠便引著他到卧房,房間甚大,卻猶未布置妥帖,不過窗帘已經裝好,床上衾枕整潔,盡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起來嘛!等我鋪床。」

「馬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經合攏,「我不想再動了。」

妙珠無奈,叫進阿金來,替他脫靴寬衣,一個身子撥過來撥過去,費了好半天的事,剛把他的頭搬到枕上,鼾聲已經起了。

他這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首先聽到的是柔靡的小調,用鼻音低低哼著,轉身朝外,從雪白方孔紗帳中望出去,只見妙珠正坐在窗前通頭髮,髮長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膩的一彎手臂,反握髮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裡,癢在心頭,便咳嗽一聲,等她揭帳來視,很快地將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聲說道:「總是這樣子蠻來!」等他一放手,她脫身退後,正色而言:「這裡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婦女了,不同於她們姐妹一起張艷幟的時候。一夜之隔,居然身份不同,然而對一個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說這樣的話,不太可笑嗎?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那麼我呢?睡在這裡,算是啥名堂?」

「問你自己!你不說明白,我只好拿你當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綳起臉來,「難得一次。」她說,「下次再來,就對不起了。」

「怎麼樣?莫非趕我出門?」

妙珠詞窮不答,只叫阿金舀臉水進來,自己雖也在招呼照料,卻總是遠遠地躲著胡雪岩,深怕他要動手動腳來輕薄似的。

這樣子見他如見了一條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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