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眾望所歸,胡雪岩擔起為漕幫謀生路的大任 漕幫生計

就在這時候,到了一班客人,領頭的是蹺腳長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後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楊鳳毛和朱老大,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領著娘姨、大姐來招呼,亂得不可開交。

「小爺叔!」尤五避開古應春和劉不才,將他一拉,悄悄說道,「我有幾句要緊話,想跟你說。看哪裡有清靜的地方?」

這得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問妙珍,她毫不遲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間空著。」

「不錯!」胡雪岩倒想起來了,「妙珠是怎麼回事?」

聽此一問,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像埋怨,又像調侃的聲音說:「我都要問胡老爺是怎麼回事?」

這樣一扯開來,話就說不完了,事雖關心,苦於此時無暇深問,胡雪岩只說得一句:「回頭再談!」轉身而去。

將尤五領到妙珠原來的住處,進房便覺異樣。古應春睡過的那張大銅床,衾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張藤棚,妝台上胭脂花粉,一掃而空,玻璃鏡子上還蒙了個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樓空,天涯何處的凄涼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覺地輕輕嘆了口氣。

尤五一天都在忙著商談「大事」,不解所謂,便愕然相問:「小爺叔,你嘆啥氣?」

胡雪岩是深感於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輕生到毅然脫出風塵,已經歷了好一番滄桑,情動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閑情,這時候何必去談它?所以問而不答,只說:「你們今天跟長根談得怎麼樣?」

「那是小事。長根自然是厲害角色,不過自己人面前,不作興說『法蘭西話』——」

「什麼?」胡雪岩打斷他的話問,「你說什麼『話』?」

「喔,」尤五笑道,「這是最近夷場里流行的一句俗語。說洋文,英國話還有人懂,法蘭西語,只聽他舌頭上打滾,不曉得他說些什麼,所以說人自說自話,彼此永遠談不攏,就說他是說『法蘭西話』。」

「這倒也妙。長根不說『法蘭西話』,說的什麼話呢?」

「說的老實話,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爺叔這樣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說:吃不窮,著不窮,不長眼睛一世窮!這句話也很實在。大家都看上小爺叔了!」尤五用極鄭重的語氣說,「小爺叔,江南江北的漕幫,以後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為詫異,「怎麼扯得這句話?」

「我們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地說,「我們大家推小爺叔,做個軍師,請你來發號施令。小爺叔,你不要打岔,聽我講完。」

講的是他們江南江北漕幫的一條自救自保之策。從洪楊亂起,河道阻塞,漕米改為海運以後,漕幫生計維艱,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紛紛辦團練自保,朝廷焦頭爛額,只顧軍務,尚且不暇,自然無法來管漕幫的生計。這層苦衷,漕幫的頭腦,無不體諒,因此各地幫口小弟兄鬧事,他們都是好言相勸,共體時艱,但朝天一張口,家家有老小,總得要餵飽肚子才行。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勸導所能濟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蹺腳長根還有另外一班漕幫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覺得唯一的辦法是自己來尋一條生路。

「小爺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腦筋,這條生路,不但要你替我們來尋,而且要請你領我們來走。」

「啊!」胡雪岩吸著氣,已感到雙肩沉重不勝了,但是,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只有三個字:想辦法!

當然,尤五與他的同道,亦絕不會僅僅定下這麼一個宗旨,便將千斤重擔,不問青紅皂白,壓在胡雪岩肩上,他們也談到過許多能夠走、走得通的路。不過,這些想頭,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啟發而已。

「小爺叔,我們也談過,第一,漕幫有船有人,不運漕糧,可以運別的東西,甚至於載客。現在難民多,有時要搭船覓個鋪位,還真不容易。你說,這行生意好不好做?」

「當然好做。難處是怕官府不準。這,我來想辦法。」

「對啊!」尤五十分欣慰,「我們要請小爺叔來出頭,就是這些關節,都要仰仗大力來打通。」

「打不打得通,還不敢說。」胡雪岩又問,「你們還談些什麼生意?」

「絲、茶兩項銷洋庄,現在看樣子是一定可以恢複的了。我們想集一筆資本,請小爺叔替我們來做。」

「這當然可以。不過我先要問一問,這兩項生意,賺了錢,是私人的,還是公眾的?」

這話問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頭皮說,「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是請小爺叔來替漕幫弟兄想辦法,如果賺錢公眾分,當然沒話說。不然,就只好擱在後頭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五哥,」胡雪岩遲延了一下,終於問了出來,「我倒要請教,你的意思,是為公,還是——」

「我的情形,你曉得的,無所謂公私。有錢,老太爺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長的多用幾個,腳慢的少用幾個。」

「這不是辦法,你總要定個章程出來。不要說你是一幫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對夥計們也要一碗水往平處端,大家才會心服。」

「是!小爺叔說得是。」尤五深深點頭。

「這件事你不妨請老古替你參贊。現在不必去談它。絲、茶兩項生意,當然要做的,不過應該還有別的,大家有飯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來替你們動腦筋。」

「是的。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回頭席面上,他們還有話說。」

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幫公眾特請,雖非鴻門宴,但這頓飯也著實難吃,大家越是恭維,胡雪岩越覺責任沉重。所以一面謙虛,一面腹中尋思:江湖上行事,有時要「充」,不會的也得要大包大攬,滿口答應;有時要「沖」,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時既不能充,更不能沖,一要誠實,二要穩健。像此時的情形,充對了、衝過了,未見得見好;充不好、沖不過,則誤人大事,吃力而不討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話告一段落,從容冷靜地說道:「剛才尤五哥跟我說,承各位抬愛,我說不出推辭的話來。此刻想想,有兩句話,一定先要向各位說明白。」

這不能不預先聲明的兩點苦衷是:第一,他個人的生意,以及招攬在身上的閑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須料理的時候,所以一時還無法為漕幫效勞;其次,他感嘆著說:「做事容易做人難」,將來必不能盡如人意,希望大家諒解。

對於第一點,自是同聲應承,提到第二點,儘管他措詞委婉,仍有好些人覺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費勁地申述,大家絕沒有任何成見,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對「麻布筋多,光棍心多」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諺語,深具戒心,所以本來還想在這方面再發揮幾句的,見此光景,也只好緘口不言了。

這一頓酒吃下來,已是斗轉參橫,除掉蹺腳長根,其餘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為同里事畢,而松江、上海都還有許多事要等他去料理,決定第二天一早離去,特地到胡雪岩那裡話別。不想一談起來就沒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總捨不得走,話雖多,其實以後有機會再談亦可以,只是久別重逢,乍逢又別,覺得依依不捨而已。

就這樣一談談到天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於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禮節上不能不送行。河干握別,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頭大睡,在一起的古應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說:「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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