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眾望所歸,胡雪岩擔起為漕幫謀生路的大任 情場干戈

這一夜盡歡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現銀開銷,妙珍不肯收,因為蹺腳長根已有話關照,都歸他算。妙珍又說,頭錢打了兩百多兩銀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費。胡雪岩只得由她。

於是擺上消夜,團團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說了一句:「早點散吧!」

「散?」蹺腳長根問道,「今天不住在這裡?」

於是妙珍也勸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連夜趕辦,執意不從。妙珠的臉色便不好看了,託詞頭痛,告個罪離席而去。

「這未免煞風景了!」古應春說,「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響,站起身來,去看妙珠,進房就發現她一個人坐在梳妝台前面抹眼淚。

「怎麼樣?」他走過去,扶著她的肩,用服軟的聲音說道,「是生我的氣?」

「沒有!」妙珠搖搖頭。

「那麼,好端端,淌什麼眼淚?」

「是我自己心裡有感觸。」妙珠不勝幽怨地,「生來命苦,吃這碗斷命飯!」

胡雪岩覺得有些搭不上話,想了想,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她手裡說:「明天下午我就回蘇州了。這給你買點東西吃。」

「我不要!」妙珠將銀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賣笑不賣眼淚。」這句氣話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裡,好半天作聲不得。

「你請吧!不是說半夜裡還有要緊事要辦?」

「我不騙你。」他改變了辦法,「這樣,我就在你這裡辦。你這裡有信紙沒有?」

「間壁就是箋紙店,敲開門來也不要緊。」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買點頂好的信箋、信封,再沏一壺濃茶,我跟古老爺要商量寫信。」胡雪岩又鄭重地告誡,「是機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寫,此刻在你這裡寫,你聽見了什麼,千萬不可以說出去。」

「你放心!我聽都不聽。」

於是胡雪岩將古應春留了下來,就拿妙珠的梳妝台當書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備好了紙筆茶水,關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覺,然後自己也避了到套房裡。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直到今天晚上,長根回來,這件招撫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後經過,詳詳細細說給你聽,請你替我寫封信給何學台,明天一早交給老周專送。」

「你不是馬上就要到蘇州去了,當面談倒不好?」

「情形不穩,事未定局,不好留什麼筆跡。照現在的樣子,一定要有個正式的書面,才顯得鄭重。而況,何學使還要跟營務處去談,口頭傳話,或許誤會意思,不如寫在紙上,明明白白,不會弄錯。」

這一封長信寫完,自鳴鐘正打三下。夏至前後,正是晝最長、夜最短的時候,看窗外曙色隱隱,夜深如水,想來妙珠的好夢正酣,胡雪岩不忍喚醒她,便跟古應春商量,兩個人睡一張大床。

「這又何必?」古應春笑道,「放著『軟玉溫香』,不去『擁滿懷』,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們用大床。」

一句話說得胡雪岩動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個人睡大床吧!」他說,「我跟她去擠一擠。」

「擠有擠的味道。隨便你。」說著,古應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開套房的門,只見殘焰猶在,羅帳半垂,妙珠裹著一幅夾被,面朝里睡,微有鼾聲。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輕輕關好了門,卸衣滅燈,摸到床上,跟妙珠並頭睡下。

他不想驚動她,但心卻靜不下來,只為了她頭上的一串珠蘭,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婦人的發脂而香味愈透,濃郁媚冶,令人心蕩。胡雪岩擠在這張小床上,忽然想到當時在老張那條「無錫快」上,與阿珠糾纏的光景,餘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發心潮起伏,無法平貼。

不知不覺地轉身反側,吵醒了妙珠,睡夢裡頭忽然發覺有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自然一驚,她彷彿著魘似的,倏然抬起半身,雙手環抱,眼睛睜得好大地斜視著。

「是你!」她透口氣,「嚇我一大跳。」

「你倒不說嚇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頭鬼腦!」妙珠嗔道,「為啥要這樣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來不想吵醒你,實在是睡不著。」

「古老爺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剛睡下。」

「恐怕還不曾睡著,聲音輕一點。」妙珠又問,「信寫好了?」

「自然寫好了才睡。」

「寫給誰的?」

「寫到蘇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蘇州了嗎?為啥還要寫信?照這樣說,你還住兩天?」這一連串的問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無遺。胡雪岩心想,如果說了實話,又惹她不快,因而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沒有定規。」

於是妙珠便問胡雪岩家裡的情形。由於她是閑談解悶的語氣,胡雪岩便不作戒備,老母在堂,一妻一妾,還沒有兒子等等,都老實告訴了她。

「劉三爺是極精明、極能幹的人,想來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厲害得很!」

「一點不厲害。真正阿彌陀佛的好人。」

「這是你的福氣!」

「謝謝你!」胡雪岩帶些得意地笑著,「我的福氣還不錯。」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氣。」

「這倒不見得。」

「嫁著你胡老爺這樣又能幹、又體貼的人,過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稱心日子。你胡老爺人緣又好,走到哪裡都是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這還不叫福氣?」

「我這個人好說話時很好說話,難弄的時候也很難弄。」

「我倒看不出來。」妙珠緊接著說,「照我看,你最隨和不過。」

「隨和也有隨和的壞處,外頭容易七搭八搭,氣量小的會氣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問道,「你有了湖州太太,總還有上海太太、蘇州太太?」

「那倒還沒有。」胡雪岩說,「一時也遇不著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湊過臉去說一聲:你看我怎麼樣?但這樣毛遂自薦,一則老不起這張麵皮,二則也怕他看輕了自己,只好忍著。但轉念一想,放著自己這樣的人才,哪一樣比別人差?他竟說「遇不著中意的人」,倒著實有點不服氣。

「那麼,」她問,「要怎樣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聽出因頭來了,答話便很謹慎,「這很難說,」他有意閃避,「情人眼裡出西施,沒有定規的。」

這一來,妙珠就說不下去了,總不能這樣質問:難道我不是你的情人?這話就問得出來,也乏味。自己這樣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當自己路柳牆花,隨折隨棄,真是叫人寒心。

念頭轉到這裡,頓覺有無限難訴的委屈,心頭凄楚,眼眶隨即發熱,眼淚滾滾而下。

兩個人是貼著臉的,雖然眼睛都朝著帳頂,他看不見她哭,但熱淚下流,沾著胡雪岩的右頰,不能沒有感覺,轉臉一看,大驚問道:「咦!你又哭了!為什麼?」

「我有心事。你不曉得!」

「又是觸動什麼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歸宿了,李七爺跟她說,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業,預備把珍姐接了回去。我們姐妹相差一歲,自小到現在沒有分開過。從今以後,她歸她,我歸我,想想可要傷心?」

「原來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個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爺?」

這句話說壞了,妙珠的眼淚,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裡邊,拉起夾被蒙著頭,「嗬嗬」地哭出聲來。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時也有些昏頭搭腦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話,何至於惹得她如此?當然,這時不暇細思,只有好言解釋,繼以賠罪,只求她住了哭聲。

哭聲不但不止,且有變本加厲之勢,結果,門上有了響聲,古應春被驚醒了,來探問究竟。

「你聽!」胡雪岩推著她說,「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裡倒巴不得有個第三者從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勁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無奈,只好起床去開了門。

「怎麼回事?」古應春踏進來問說,同時仔細看著胡雪岩的臉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曉得怎麼回事?講話講得好好地,忽然說捨不得她姐姐從良,傷起心來。」

最後一句話不曾說完,妙珠將被一掀,恨恨地說:「你死沒良心!」然後又將頭轉了過去,掩面而啼。

這是有意拋出一個疑團,好讓古應春去追問,果然,他中了她的計。

「小爺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這樣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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