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意被劫匪盯上,胡雪岩謀劃招安之計 招安之計

先是不願他人分憂,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禍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顧慮。裘豐言已有先見,經驗也多,倒還不怎麼樣,劉不才從前是紈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陣拳仗,一往無前,但聽得這種隱伏殺機的勾當,頓時臉色大變,連黃銀寶都置諸腦後了。

胡雪岩一見他這樣子,趕緊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說:「沒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蘇州。」

「就沒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這話不錯。」裘豐言介面,「是我的事,我沒有袖手閑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攔在前頭,「我沒工夫跟你們爭論,現在辦事要緊,你們要聽我的,不要亂了陣腳。」

這是所謂徒亂人意,裘豐言和劉不才不敢再開口。於是胡雪岩又估計情勢,分析出三種情況,三種難處。

三種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楊合作,調兵遣將,已經布置就緒,而且身不由己,無形中受了挾制;其次,雖已布置就緒,但收發由心,仍可化干戈為玉帛,只是一筆遣散的費用,相當可觀;最後一種情況,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說不幹就不幹,至多將已收的酬金退還給對方而已。

「凡事總要作最壞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種情形,我倒也有個算盤。」

裘豐言略一躊躇,「老胡,你先說,是哪三種難處?」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實在厲害,如今這件『濕布衫』好像糊裡糊塗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處處要顧著俞武成,這是最大的難處。」

「是的。」裘豐言深深點頭,「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牽涉到松江漕幫,無論如何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初步有這麼個打算,倘或是第一種情形,至少要想法讓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賴漢英一定要蠻幹,就是我們自己來對付?」

「對!我們要替俞武成找個理由,讓那方面非許他抽身不可。」

「這容易想。難的是我們自己如何對付?」裘豐言說,「照我看到那時候,非請兵護運不可。」

「難就難在這裡,目前請兵不容易,就請到了,綠營的那班大爺,也難伺候,開拔要錢,安營要錢,出隊要錢,陣亡撫恤,得勝犒賞更要錢——」

「算了,算了!」裘豐言連連搖手,「此路不通!不必談了。」

「那麼談第三種難處。譬如能夠和平了結,他們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們當然要籌筆錢送過去。錢在其次,萬一有人告我們一狀,說我們『通匪』,這個罪名,不是好開玩笑的!」

裘豐言瞿然而驚,「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他是那種做了噩夢而驚醒的欣慰,「虧得你想得深!」

在旁邊半天不曾開口的劉不才,聽得滿腹憂煩,忍不住插了句口:「只聽你們說難!莫非真的一籌莫展?」

「你倒說,有什麼好辦法?事情是真難!」裘豐言看著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辦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說,留下時間好讓人去猜。可是連胡雪岩那樣的腦筋,亦不得不知難而退:「老裘,你說吧!看看你在死棋肚裡出了什麼仙著?」

「依我說,這票貨色,拿它退掉!」他撇著京腔說,「大爺不玩兒了!看他們還有轍沒有?」

「這,這叫什麼話。」劉不才是跟他開慣玩笑的,便尖刻地譏嘲,「天氣還沒有熱,你的主意倒有點餿了!」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出的主意能夠出其不意,就是高著。真的如此,叫他們自費心思一場空,倒也不錯。不過,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妨這麼辦。現在,我們是在打天下,就絕不能這麼退縮。面子要緊!」

這個面子關乎胡雪岩的信譽,裘豐言的前程,還有王有齡的聲望。非綳了起來不可。說來說去還是得照胡雪岩的辦法,初步找個理由讓俞武成脫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個理由太容易找了!」裘豐言說,「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盡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說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難違,不是很好的理由嗎?」

胡雪岩還未及答言,只見又是四名馬弁出現,隨後便見俞少武陪著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的形象生得極其奇特,一張圓臉上眉眼鼻子湊得極近,年紀有六十了,一張癟嘴縮了上去,越顯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見一個人,是我大師兄楊鳳毛。」

看楊鳳毛年紀一大把,胡雪岩總當他是俞少武的父執輩,如今聽說是「大師兄」,知是俞武成的「開山門」的徒弟,大概代師掌幫,是極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趕緊走上去拉著他的手說:「幸會,幸會!」

哪知楊鳳毛年紀雖大,腰腳極其輕健,一面口中連稱「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頭。胡雪岩謙謝不遑,而楊鳳毛「再接再厲」,對裘豐言和劉不才都行了大禮。

「這是怎麼說?」胡雪岩很不安地,「這樣子客氣,叫我們倒難說話了。」

「是我們三婆婆交代的,見了胡老爺跟胡老爺的令友,就跟見了師父一樣。」楊鳳毛垂手說道,「胡老爺,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著張目四顧,顯得很踟躕似的。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話是連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雖然裘、劉在座共聞,絕不會泄漏,不過「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楊鳳毛既然有所顧忌,不如單獨密談的好。

於是他招招手說:「楊兄,我們借一步說話!」

「告罪,告罪!」楊鳳毛又向裘豐言、劉不才作了兩個大揖,才跟著胡雪岩走到套間,地方太小,兩個人就坐在床沿上說話。

「胡老爺!三婆婆跟我說,胡老爺雖在『門檻』外頭,跟自己人一樣,關照我說話不必敘客套,有什麼說什麼。所以,我有句老實話,不曉得該不該說?」

這樣招呼打在前頭,可知那句「老實話」,不會怎麼動聽。只是胡雪岩不是那麼喜歡聽甜言蜜語的人,便點點頭說:「沒有關係!你儘管說好了。」

「我也打聽過,胡老爺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隔道門檻就像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爺怕沒有經過。」楊鳳毛略停一下又說,「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像唱戲那樣,出了上場門就不容你再縮回去了。」

「我知道。這齣戲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現在這齣戲不容易唱,『九更天帶滾釘板』!」楊鳳毛滿臉誠懇地說,「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聽這話,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動那批洋槍,顯然的,楊鳳毛也是參預其事的一個,而且以他們的關係來說,必還是一個重要角色。雖然三婆婆極其漂亮,俞少武相當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這個楊鳳毛,才是對自己此行成敗,大有關係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場來說,是敵是友,還不分明,倒要好好應付。

因此,他很謹慎地答道:「多謝老兄的好意。事出無奈,不要說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這齣戲,總要處處顧得到她老人家。」

這番表白,似軟實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幹個明白。至於「花花轎兒人抬人」這句俗話是反著說:「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們就好意思讓我下不去?」

楊鳳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幫手,見多識廣,而且頗讀過幾句書,此來原是先要試探試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夠分量、能經得起大風大浪的人?如果窩窩囊囊不中用,或者雖中用是個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現在試探下來,相當佩服,這才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將稱呼都改過了,「既然你老能體諒我們這方面,願意擔當,那麼我就掏心窩子說實話。事情相當麻煩。」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計的第一種情形。這當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氣,自覺失去了鎮江一帶的地盤,寄人籬下,不是滋味,同時漕幫弟兄的生計甚艱,他也必須得想辦法,為了急謀打開困難,以致誤上賊船。

「胡大叔,」楊鳳毛說,「我師父現在身不由己。人是他們的,一切布置也是他們的,不過抬出我師父這塊招牌,擋住他們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們從鎮江、揚州那方面派人過來?不怕官軍曉得了圍剿?」

「這就要靠我師父幫他們遮蓋了。」楊鳳毛答道,「鎮江、揚州派來的人倒還不多,一大半是小刀會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來已經打散,現在又聚了攏來了。」

「如果你師父不替他們遮蓋呢?」胡雪岩問,「那會變成啥樣子?」

「變得在這一帶存不住身。」

這就是對方非要絆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顯了,俞武成是騎虎難下,縱能從背上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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