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結束與洋商的對峙觀望,胡雪岩準備賣絲 佳人心曲

等古應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芙蓉身上。小別重逢,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問起她的兄弟。芙蓉告訴他,決計叫她兄弟讀書上進,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每個月連束修和飯食是三兩銀子,講好平日不準回家。

胡雪岩聽見這話,大為驚異,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教養她的兄弟,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

「那麼小兔兒呢?」他問,「一個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麼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

「你曉得我的心,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

「我只曉得你的心好,不曉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也猜到胡雪岩在這時刻只願享受溫情笑謔,厭聞什麼一本正經的話,所以笑笑不響,只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閑。

她將他的心思倒是猜著了,但也不完全對,胡雪岩的性情是什麼時候都可以說笑話,也什麼時候都可以談正經,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這時便又笑道:「你是啥個心,怎麼不肯說?是不是要我來摸?」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閃,很輕巧地避了開去。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顯然的,剛才他的那個輕佻的動作,已經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溫柔馴順,也忍不住著惱,手一甩坐到一邊,扭著頭不理胡雪岩。

一時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過去賠笑說好話,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所以只坐著吃烘青豆,心裡在想著,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

偶然一瞥之間,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抽出一條手絹,正在擦眼淚,不由得大驚失色,奔過去,捧著她的臉一看,可不是淚痕宛然?

「這,這是為什麼?」

「沒有什麼!」芙蓉擤擤鼻子,擦擦眼淚,站起來扯了扯衣襟,依舊坐了下來,要裝得沒事人似的。

「一定有緣故。」胡雪岩特為這樣說,「你不講,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難過!不怨別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將臉偏到一邊,平靜地說,「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婦,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會這樣動手動腳,叫不相干的人看輕了我。」

越是這樣怨而不怒的神態,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釋很難,而且也多餘,唯一的辦法是認錯。

「我不對!」他低著頭說,「下次曉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釋了,「我也不是說你不尊重我,不過身份限在那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又說,「你現在應該想得到了,我為什麼對小兔兒狠得下心來,我要他爭氣!要他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姐姐!」

「這——」胡雪岩頗感不安,「你也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沒有看輕過你。」

「話不是這麼說。」芙蓉也覺得這身份上的事,再談下去也無味,所以避而不談,只談她兄弟,「我一個人前前後後都想過了,小兔兒在我身邊,一定不會有出息,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總依他,只養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裡,小兔兒學不到好樣,將來嫖賭吃著,一應俱全。我們劉家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半晌作聲不得,口雖不言,心裡卻有許多話,最想說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錯了!」他一直看芙蓉是個「麵人兒」,幾塊五顏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樣一個人,就是怎樣一個人。此時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實剛強,而越是這樣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越是出人意外。從今以後,更不可以小覷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跟斗。

由於這樣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輕易答腔,站起來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話,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說出來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難為你想得這麼深!」他站定了腳說,「不過,我倒要勸你,你這樣子不是福相!我實在替你擔心。你什麼事放不開,一個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這麼瘦!」

芙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麼樣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腦筋略為一轉,就憑這兩句話,便可以想見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說出來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髮糟糠,小兔兒這個小舅子,他就會當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負起教養之責,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決斷。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會有辦法!芙蓉這樣在想,先不必開口,且聽他說些什麼?

「這是我不對!我沒有想到小兔兒。不過,話說回來,是我沒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實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沒有工夫來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辦法,盡責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親骨肉,只要你捨得,事情就好辦了,你倒說,你希望小兔兒將來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總巴望他能夠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種不願說而又非說不可的神態,「無論如何,不要像三叔那種樣子。」

胡雪岩明白,這是她感懷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種感慨。如果不是劉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看相的話,生來是偏房的命,但不能為人正室,不嫁也總可以!只為有了一個兄弟,又不能期望叔父能教養侄兒成人,終於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小兔兒。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對她不但同情,而且欽佩,因而也愈感到對小兔兒有一份必須要盡的責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說,「你三叔雖不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也有他的道理,將來會發達的。你不要太看輕了他。」

「我不是看輕他,他是我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我總尊敬他的。不過——」芙蓉忽然搖搖手,「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兔兒當自己人。」

「當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說,「閑話少說,你倒說,你將來希望小兔兒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榮宗耀祖。」

「榮宗耀祖,只有做官。像我這樣捐來的官不稀奇,要考場里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才值錢。」胡雪岩平靜地說,「只要小兔兒肯替你爭氣,事情也很好辦,我替你請個最好的先生教他讀書。」

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當時就要筆墨紙張,給王有齡寫信,請他代為托「學老師」,覓一個飽學秀才「坐館」。當然,他也還有許多事要跟王有齡談,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話,像跟何桂清見面的經過,又非親筆不可,所以這封信寫到鐘敲十二下,還沒有寫完。

芙蓉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先是當他有些負氣,後來看看不像,長篇大套在寫,當然是談別的事。不過因頭總是由小兔兒身上而起,這樣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難安。

「好歇歇了!」她溫柔地說,「蓮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點心睡吧,明天再說。」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胡雪岩頭也不抬地說。

說是這樣說,仍舊又很費勁地寫了一個鐘頭才罷手,他把頭一張信紙,遞了給芙蓉。

芙蓉是識得字的,接過來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念到這裡笑了,「好羅嗦的稱呼!」

「你看下去。」

於是芙蓉又念:「套言不敘。今有內弟劉小兔,」到這裡,芙蓉又笑了,「你怎麼把小兔兒的小名也寫了上去?」

「那要什麼緊,又不是官場里報履歷,我跟王大老爺通家至好,就寫小名也不要緊。」

想想也不錯,她便笑道:「說來說去,總說不過你。」

「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你看,」他指著「內弟」二字,「這你總沒話說了吧?」

這是不拿芙蓉視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卻不便有何表示,只靜心看下去,見胡雪岩對聘師的要求是學問好、性情好,年紀不宜過大,如願就聘,束修從優。這見得他是真為自己跟小兔兒打算,心頭由熱而酸,不知不覺地滾下兩滴眼淚。

「我想想又不對了!」她揩一揩眼睛說,「怕小兔兒福薄,當不起!再說,這樣費事,我心也不安。」

這話讓胡雪岩沒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過一個人也不要太迷這些花樣。」他搔搔頭說,「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看不開。」

「我看,還是先附在人家館裡的好。」

「為啥呢?」

為來為去,還是為了芙蓉怕小兔兒沒有那種專請一位先生來教導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連自己的終身,都相信是註定了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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