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蘇州之行,賠了「夫人」贏了前程 應變之道

這時不過午後兩點鐘,胡雪岩一面在轎中閉目養神,一面在心裡打算,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複自己之身的那張筆據,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餘下來的工夫,都可用來陪嵇鶴齡,等下進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據說還是從明朝傳下來的一家「孫春陽」南貨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錯,不想那頂四人大轎害了他,閶門外是水陸要道,金閶棧成了名符其實的「仕宦行台」,而蘇州因為江寧失守,大衙門增多,所以候補的、求差的、公幹的官員,平空也添了許多,近水樓台,都喜歡住在金閶棧,看見這頂四乘大轎,自然要打聽轎中是哪位達官。

胡雪岩性情隨和,出手豪闊,金閶棧的夥計,無不巴結,於是加油添醬,為他大大吹噓了一番,說他是浙江官場上的紅人,在兩江也很吃得開,許巡撫是小同鄉,何學使是至交,親自來看過他兩次。總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過一桌燕菜席,這頂四人大轎是蘇州城裡第一闊少,一生下來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爺派來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個三頭六臂、呼風喚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吳、陸三家又講究應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儀的送土儀,派來的又都是衣冠整齊的俊仆,這一下越顯得胡雪岩交遊廣闊,夥計所言不虛。於是紛紛登門拜訪,套交情,拉關係,甚至還有來告幫的,把個胡雪岩搞得昏頭搭腦,應接不暇。直到上燈時分,方始略得清靜。

「胡先生!」周一鳴提出警告,「你老在這裡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著說,「這不是無妄之災?」

「話倒不是這樣說。有人求還求不來這樣的場面,不過你老不喜歡這樣子招搖。我看,搬進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動不如一靜,只我自己避開就是了。」

好在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已經辦妥,於是胡雪岩帶著阿巧姐的那張筆據,與周一鳴約了第二天再見,然後進城,一直去訪嵇鶴齡。談起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鶴齡大為驚奇,自然也替他高興。

「真正是『富貴逼人來』!雪岩,我真想不到你會有這麼多際遇!」

不過嵇鶴齡是讀書人,總忘不了省察的功夫,看胡雪岩一帆風順,種種意想不到的機緣,紛至沓來,不免為他憂慮,所以接下來便大談持盈保泰的道理,勸他要有臨深履薄的警惕,處處小心,一步走錯不得。

話是有點迂,但胡雪岩最佩服這位「大哥」,覺得語重心長,都是好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最後便談到了彼此的行期。

「動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沒有信來,我心裡真是急得很!」胡雪岩問,「不知道大哥在蘇州還有幾天耽擱?如果只有一兩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說不定。你先走吧!我們在杭州碰頭。」

「那也好!」胡雪岩說,「明天上午我要到孫春陽看一看,順便買買東西。鐵定下午開船。明天我就不來辭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兩免。」嵇鶴齡說,「提起孫春陽,我倒想起在杭州臨走以前,聽人談起的一個故事,不妨講給你聽聽。這個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孫春陽一樣,是一家極大的南北貨行,方老闆是有「徽駱駝」之稱、專出典當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勞,事必躬親,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這一行業,在杭州城內首屈一指。

哪知道從兩年以前,開始發生貨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貴重的海貨,魚翅、燕窩、乾貝之類。方老闆明查暗訪,先在店裡查,夥計中有誰手腳不幹凈?再到同行以及館子里去查,看哪家吃進了來路不明的黑貨?然而竟無線索可尋。

到了最近,終於查到了,是偶然的發現,發現有毛病的是「火把」——用干竹子編扎的火炬,寸許直徑三尺長,照例論捆賣,貴重的海貨,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闆頭腦很清楚,不能找買火把的顧客,說他勾結店中的夥計走私,因為顧客可以不承認,反咬一口,「誣良為盜」,還得吃官司。考慮結果,聲色不動,那捆有挾帶的火把,亦依舊擺在原處。

不久,有人來買火把,去接待「顧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夥計,也是方老闆的同宗,不但能幹,而且誠實。這一下方老闆困惑了,這個人忠誠可靠,絕不會是他走私。也許誤打誤撞,一時巧合,決定看一看再說。

過了幾天,又發現火把中有私貨,這次來買火把的是另一個人,但接待的卻仍是那方姓夥計。這就不會是巧合了,他派了個小徒弟,暗中跟蹤那名「顧客」,一跟跟到漕船上。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貨都由漕船帶到外埠去了。

於是有一天,方老闆把他那同宗的夥計找來,悄悄地問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沒有?」

「沒有。」

說是這樣說,神色之間,微微一驚,方老闆心裡明白,事無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處置的辦法。談到這裡,嵇鶴齡問道:「雪岩,換了你做方老闆,如何處置?」

「南北貨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過看這樣子,店裡總還有同夥勾結。」

「是的,有同夥勾結。」

胡雪岩略想一想說:「南北貨行的規矩,我雖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樣的。我有我的處置辦法,你先說,那方老闆當時怎麼樣?」

方老闆認為他這個同宗走私,能夠兩年之久,不被發覺,是個相當有本事的人,同時這件事既有同夥勾結,鬧出來則於信譽有損,而且勢必要開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響,所以決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這一來,那方夥計感恩圖報,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偷漏的弊病發生。

聽嵇鶴齡講完,胡雪岩點點頭說:「那個老闆的想法不錯,做法還差一點。」

嵇鶴齡大為詫異,在他覺得方老闆的處置,已經盡善盡美,不想在胡雪岩看,還有可批評之處,倒有些替方老闆不服氣。

「噢!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做賊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無論如何會落個痕迹,怎麼樣也相處不長的。我放句話在這裡,留待後驗,方老闆的那個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會再做下去。」

「嗯,嗯!」嵇鶴齡覺得有些道理了,「那麼,莫非不聞不問?」

「這怎麼可以?」胡雪岩說,「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說破,就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叫他專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監守自盜?」

「對!」嵇鶴齡很興奮地說,「果然,你比哪個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才是入於化境了。」

「不過話要說回來,除非那個人真正有本事,不然,這樣做法,流弊極大,變成獎勵做賊。所以我的話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大哥,」他說,「我常常想到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帶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說話,隨機應變之外,還要從變化中找出機會來!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這個本事了。」嵇鶴齡又不勝惋惜地說,「你就是少讀兩句書。」

說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搖頭,嵇鶴齡倒是想勸他折節讀書,但想想他那樣子忙法,何來讀書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聲了。

到了第二天,剛剛起身,又有個浙江到江蘇來公差的佐雜官兒,投帖來拜。胡雪岩一看這情形,果真應了周一鳴的話。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棧去通知他的船老大,當天下午啟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臨走時留下話,如果周一鳴來了,叫他到城內吳苑茶館相會,不見不散。

坐上轎子,自覺好笑,世間的麻煩,有時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願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頭來,這是哪裡說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惱,一清早在自己住處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這樣怏怏然進了城,便覺意興闌珊,只在吳苑喝茶,聽隔座茶客大談時事。那人是濃重的湖南口音,相當難懂,而且聲音甚大,說話的神態,亦頗不雅,指手畫腳,口沫橫飛,胡雪岩深為不耐。但看他周圍的那些聽眾,無不聚精會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著心細聽。

慢慢聽懂了,是談曾國藩在湖南省城長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敗仗,憤而投水,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壬、臬司陶恩培本來就嫌曾國藩是丁憂在籍的侍郎,無端多事,辦什麼團練,分了他們的權柄,所以會銜申詳巡撫駱秉章,請求出奏彈劾曾國藩,同時遣散他的部隊。

駱秉章還算是個明白人,而且他剛請到一位襄辦軍務的湘陰名士左宗棠,認為曾國藩已經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敵勢正盛,也不是裁軍的時候,所以駱秉章斷然拒絕了徐、陶兩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歸曾國藩節制的長沙協副將塔齊布,敗太平軍於湘潭。湖南的提督鮑起豹,上奏自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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