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找靠山不如立靠山,胡雪岩密謀調任大事 蘇州同行

胡雪岩本想去找「爐房」,一打聽地方遠得很,只好找錢莊,踏進一家門面很像樣的「永興盛」,開口便問:「有沒有剛出爐的『官寶』?」官寶就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由藩庫監視熔鑄,專備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稱作「官寶」。

錢莊不見得有剛出爐的官寶,但可以到爐房去兌換,甚至現鑄,只要顧客願意「貼水」,無不辦到。永興盛有個夥計,架子甚大,雙手分開成個八字,撐在櫃檯上,歪著頭問:「要多少?」

「要二十個。」

二十個就是一千兩銀子,那夥計拿過算盤來,滴瀝搭拉打了幾下,算出貼水的銀數,然後說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貼車費,拜託代辦一辦。」

於是又說定所貼的車費,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兩張阜康的「即票」,那夥計斜睨著說:「這票子我們不收。」

「為什麼?」

「信用靠不住。」

如果說跟阜康沒有往來,不知道它的虛實,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無話可說。說阜康「信用靠不住」,近於誣衊,他不由得氣往上沖,伸手入懷,取出一大疊銀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師「四大恆」,以及總號設在漢口,分號二十餘處的「日升昌」的票子,預備拿到櫃檯上,叫他自己挑一張。手已經摸到銀票了,轉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氣問道:「寶號可出銀票?」

「當然。」

「那好。」胡雪岩問道,「如果是寶號的本票,自然是頂靠得住了?」

「那還用說嗎?你有多少,我們兌多少。」

「我沒有。既然寶號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別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

出了永興盛,覺得這口氣真咽不下去,最好馬上就能報復,但這不是咄嗟可辦的事,只得暫且丟開,先另找一家錢號,兌換了二十個官寶,托那家錢莊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閶棧。

也不過剛剛把銀子堆好,周一鳴陪著小狗子到了,引見以後,胡雪岩開門見山地說:「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來說句話,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願意出一千兩銀子,讓她丈夫另外攀親,還可以買幾畝田,日子很可以過得去了。我聽老周說,這件事有你『軋腳』在內,『皇帝不差餓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兩銀子。你看如何?」

這番話說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這個自稱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經一起吃過講茶的「周大哥」,何以會把自己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鳴,又看看胡雪岩,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無從作答。

就在他這遲疑不語之際,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張被單一揭,下面蓋著的二十個大元寶,盡皆揭露,簇簇全新,銀光閃亮,著實可愛,另外又有一堆銀子,幾個「中錠」,一些「元絲」,估計是百把兩上下,這不消說得,是預備送自己的謝禮。

俗語道得好:「財帛動人心」,胡雪岩是錢眼裡不知翻過多少跟斗的,最懂得這句俗語,所以特地要換官寶,好來打動小狗子的心。

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參透人生,駕馭世人的一帖萬應靈藥,小狗子心裡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貨。說書的常說:美人無價,若是咬定牙關不放鬆,弄個一萬八千的也容易得很,這區區一千兩銀子算得了什麼?

無奈心裡是這樣想,那雙眼睛卻不聽話,盯住了疊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寶不肯放。當然口中無話。周一鳴要催他,嘴唇剛一動,讓胡雪岩搖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盡讓小狗子去想。銀子如美色,「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或者剛看一眼,硬生生被隔開,倒也罷了,就是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況之下,一定越看越動心,小狗子此時的心情,就慢慢變成這個樣子了。

「凡事不必勉強。」胡雪岩開口了——再不開口,小狗子開不得口,會成僵局,「你如有難處,不妨直說。」

「難處?」小狗子茫然地問。

胡雪岩看他有點財迷心竅的模樣,便像變戲法似的,拎起被單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單飛展,正好又把元寶覆住。這一來,小狗子的一顆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曉得你老哥是在外頭跑跑的,做事『落門落檻』,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說。」胡雪岩說,「我是受人之託,事情成不成,在我毫無關係,只要討你一句回話,我就有交代了。」

銀子等於已經收起來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話,事情便成罷論。這樣一個局面,輕易放棄,總覺得「於心不忍」,因此不擇言地答了句:「我來想辦法。」

「這就是了。」胡雪岩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都是居間的人,有話盡不妨實說,有難處大家商量著辦。你老哥是何辦法?我要請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儘力去說。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說,「如果數目上有上落,應該怎麼說法?要請胡老爺給我一句話,我心裡好有個數。」

這到了討價還價的時候,可說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說:「我在蘇州很忙,實在沒有閑工夫來磨,這樣,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誤我的工夫,我花錢買個痛快。明天一早,能夠立筆據,我自己貼四個大元寶。」

「明天一早怕來不及。」

「至遲明天中午,中午不成,這件事就免談了。一千兩銀子有人想用。」

這話是什麼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鳴便桴鼓相應地說了句:「刑房的張書辦,我是約了明天中午吃酒。」

兩句話加在一起,表示這一千兩銀子,可能送給張書辦,送錢給刑房書辦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發心存警惕,於是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我準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帶了來,要立筆據,我就是中人。」

「我們這方面,請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兩銀子取了來,放在小狗子面前,「這個,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頭還自要客氣兩句,「沒有這個規矩!」

「規矩是人立的,我的規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兩銀子拿了去,跑起腿來也有勁。」

胡雪岩還附帶奉送了一塊簇新的綢面布里的包袱,將銀子親手包好,交了過去。小狗子算一算,這件事辦成功了,那一千二百兩銀子中,明的中人錢,暗的二八回扣,還有三百兩銀子好進賬,平白撞出這一炷財香,也多虧周一鳴,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謝,招招手說:「周大哥,請你陪我出去。」

周一鳴陪他出了門,等走回來時,手裡托著兩個「中錠」,笑嘻嘻地說:「這傢伙倒還有良心,說飲水思源,是我身上來的路子,要送二十兩銀子給我,我樂得收下來,物歸原主。」說著,把兩錠銀子擺在胡雪岩面前。

「笑話,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寫紙』,我們照買賣不動產的規矩,『成三敗二』,中人錢五厘,你們『南北開』,還有三十兩銀子,是你應得的好處。」

周一鳴也平白進賬了五十兩銀子,高興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奮勇,要去接阿巧姐回來。

「不忙,不忙,讓她在潘家住兩天。」胡雪岩說,「我倒有兩件事跟你商量。」

這兩件事,第一件是他這天早上在永興盛受的氣要出,問周一鳴有何妙計?

「心思好不過胡大老爺。」周一鳴答道,「你老想出法子來,跑腿歸我。」

「法子倒有一個,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講個票號的故事你聽——」

京師的票號,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個「恆」字,通稱「四大恆」。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異軍突起的票號,字型大小「義源」,專發錢票,因為做生意遷就和氣,信用又好,營業蒸蒸日上。而且發錢票專跟市井細民打交道,這口碑一立,一傳十,十傳百,市面上傳得很快,連官場中都曉得義源的信譽了。

四大恆一看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擊義源,於是一面暗地裡收義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兌現,一面放出謠言,說義源快要倒閉了,這一來造成了擠兌的風潮。哪知一連三天,義源見票即兌,連等都不用等,第四天,風平浪靜,義源的名氣反倒越加響了。

四大恆見此光景,自然要去打聽它的實力,一打聽才曉得遇上了不倒的勁敵,義源有實錢四百萬,出了一張票子,照數提一筆另行存貯,從來不發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這個故事一說,周一鳴就懂了,「胡大老爺,」他問,「你的意思也是想收『義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傢伙?」

「對了!不過我又怕像『四大恆』跟『義源』一樣。」胡雪岩說,「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義源』不倒,『義源』來整我的阜康,豈不是自討苦吃?」

「是的。這一點不可不防。」周一鳴說,「等我去打聽打聽『義源』的實力看。實力不厚,不妨『將他一軍』,不然,還得另想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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