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結交貴人,胡雪岩奉上生平最重一份大禮 為人謀職

答應是答應下來了,回到金閶棧,細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這樣的人,卻真還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頭的蔽境,解決了難題,卻帶來悵然若失的情懷。

何必再去尋阿巧姐這樣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這一次撒手,跟放棄阿珠的感覺大不相同,當時移花接木將阿珠與陳世龍之間的那條紅絲聯繫起來,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愜意之感,如今要將阿巧姐送入別人的懷抱,心裡卻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個人徘徊又徘徊,翻來覆去地在想,除此以外可還有更好的辦法?這樣蟻旋磨轉的一直到天快黑,聽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爺!」

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出門一看,才影影綽綽地辨清楚,是周一鳴。

「中午我來伺候,胡大老爺出去了?」

「喔,對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學台約我逛獅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瀆去了。」胡雪岩又補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稱呼用不著。」

這也算是碰了一個釘子,周一鳴答不上來了,沒話找話說了句:「胡大老爺怎不點燈?」

「啊!」胡雪岩這時才醒悟,自己也覺得好笑,說了一半實話,「我在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們吃酒去。」

「是!」周一鳴賠笑說道,「我本來就打算做個小東,請胡大老爺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爺不肯賞臉,不敢說。」

「笑話!啥叫不肯賞臉?你說得太客氣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鳴,想跟他談談,便很懇切地說,「我擾你的。不過,下館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錢。第一,中午油膩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蘇州的小酒店是怎麼個光景,跟我們杭州有什麼不同。」

「胡大老爺這樣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種專門吃酒的酒店,玄妙觀前多得很,地方很乾凈,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們就走吧!」

胡雪岩隨手套上一件馬褂,關照店夥計鎖了門,與周一鳴雇了一輛馬車進城。玄妙觀前燈火輝煌,十分熱鬧,江寧失守,蘇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區,文武官員,平空添了數百,大多不曾帶家眷,公餘無處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觀前,閑逛的閑逛,買醉的買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罷。

酒店家家客滿,最後在一家字型大小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臨街的座頭,兩個人坐下來,要了紹興花雕,隨即便有兩三個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乾淨挺括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挽著籃來賣下酒的滷菜。那些鴨頭和鴨翅膀,看樣子很不壞,但味道不怎麼樣,好在胡雪岩旨在領略蘇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過一巡酒,他放眼四顧,開始觀察,蘇州本地人雍容揖讓,文文氣氣,一望而知,他們間壁一桌就是,兩個都是白須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蘇州話,卻是其軟無比,只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是一種樂趣。

四外烽火連天,這「元大昌」中卻是酒溫語軟,充滿了逸興閑情,隔座那兩位白須老者,談的是嘉慶年間的舊話,談硯台、談宜興的「供春壺」、談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為什麼?」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過一生?」

這句話問得周一鳴直著眼發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無從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說,像隔壁那兩位老太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大概是靠收租過日子的鄉紳。這樣的人家,我們杭州也很多,祖上做過官,掙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個敗家精,安分度日,總有一兩代好吃。本身也總有個把功名,好一點是進過學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兩銀子捐來的監生,也算場面上的人物。一年到頭無事忙,白天孵茶館,晚上『擺一碗』,逍遙自在到六七十歲,一口氣不來,回老家見閻王,說是我陽世里走過一遭了。問他陽世里做點啥?啥也不做!像這樣的人,做鬼都沒有意思。」

這番不知是自嘲,還是調侃他人的話,周一鳴倒是聽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對胡雪岩的話,頗有同感,「是啊!」他說,「人生在世,總要做一番事業,才對得起父母。」

有這句話,胡雪岩覺得可以跟他談談了,「老周,」他問,「聽說你在水師,也是蠻有名的人物?」

「名是談不到,人緣是不錯。」周一鳴喝了口酒,滿腹牢騷地說,「從前船戶都叫我『老總』,見了客氣得很,現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舊想回水師?」

「想也不行!」周一鳴搖搖頭,「從前我那個長官,現在官更大了,聽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話,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補個名字,除非移名改姓,從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麼時候才得出頭?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幫你的忙。」胡雪岩說,「想來水師管帶,官也不會大到哪裡去,我替你請何學台寫封信,你看怎麼樣?」

「求得到何學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學台跟江蘇巡撫許大人是同年,有何學台的信,我投到『撫標』去當差,比原來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說,「這上頭我不大懂。明天我帶你去見何學台,你當面跟他說。」

聽得這話,再想到何桂清對胡雪岩的客氣,料知他們交情極深,事必有濟,所以他極其興奮,連連道謝,應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兩碗「雙澆面」,一碗是燜得稀爛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魚面,兩下對換,有魚有肉,吃得酒醉飯飽,花不到五錢銀子,胡雪岩深為滿意。

「錢不在多,只要會用。」他說,「吃得像今天這麼舒服的日子,我還不多。」

「這是因為胡大老爺曉得我做東,沒有好東西吃,心裡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說好。」

「這就叫『知足常樂』。」胡雪岩說,「凡事能夠退一步想,就沒有煩惱了。」

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著這種態度,譬如不曾遇見她,譬如她香消玉殞了,譬如她為豪客所奪,這樣每自譬一次,便將阿巧姐看得淡了些,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自己說一聲:「君子成人之美!」然後嘆口氣,蒙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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