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柔鄉里的反思,胡雪岩看破商業大趨勢 分頭行事

胡雪岩這兩天的心有點野了,正經事雖有許多,卻懶得去管,仍舊回到客棧,打算靜下心來,將公私雜務,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進屋,非常意外地,發現陳世龍在坐等。

「咦!你怎麼來了?啥辰光到的?」

「來了不多一會。」陳世龍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記絲棧,說胡先生搬到這裡來了,」

「坐,坐!湖州怎麼樣?」胡雪岩問道,「到上海來作啥?」

「王大老爺叫我來的。有封信在這裡。」

拆開信一看,又是求援。為了漕米改為海運,原來糧船上的旗丁水手,既無口糧,又少人約束,所以往往聚眾鬧事,甚至發生搶案,黃宗漢頗為頭痛。由於王有齡在籌辦海運時,對這方面曾有建議,要為旗丁水手妥籌生計,所以黃宗漢仍舊責成他設法安撫。

王有齡在信中說,如果當初照他的條陳,撥出一筆費用來辦理這事,比較容易收功,因循未辦,如今看形勢不妙,再來安撫,顯得是受了此輩的威脅挾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時湖州的團練,正在密鑼緊鼓地編練,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兩處防務,又相當重要,經常要去察看,他實在無力來顧及此事。本來想推給嵇鶴齡,再又想到,推給了嵇鶴齡,他仍舊要求助於胡雪岩,與其如此,不如直接寫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請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為漕幫的情誼,設法排解。

「王大老爺叫了我去,當面跟我說,他也曉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開身,叫我陪了尤五爺去。」

「這件事有點麻煩。他們漕幫裡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幫的頭腦,是不是有交情,還不曉得。說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說,「你郁四叔怎麼說?」

「請尤五爺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地說,「那就不錯了。走!我們到怡情院去。」

於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還沒有回來,胡雪岩便趁此機會,向陳世龍細問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為洋庄可能不動,時世又不好,養蠶的人家不多。不過陳世龍又說了他的看法,認為這是一時的現象,如果有錢,可以放給蠶農,明年以新絲作抵,倒是一筆好生意。

「有錢,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還談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說,「你這趟回去,先打聽今年的行情,湖屬有多少人養蠶?大概能出多少絲?打聽確實了,趕緊寫信來。這件事要做得秘密,請人去辦,不可省小錢。」

「是的。」陳世龍接著提起他的親事,說岳家已經跟他談過,日子想挑在端午節前後,問胡雪岩的意思怎麼樣?

「那時候不正是新絲上市嗎?」

「我也是這麼說,生意正忙的時候辦喜酒,『又是燈龍又是會』,何必夾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不是端午前後,就要延後到秋天。」

「與其延後,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長的口吻說,「你們早點『圓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馬虎,一定要把嫁妝辦好。除非——」陳世龍說,「胡先生說一句。」

「說一句還不容易,你早跟我說了,我早就開口了。這趟你回去跟他們老夫婦說,生意要緊,家也要緊,趁新絲上市以前讓你辦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結,豈不是兩全其美?」胡雪岩又說,「今年秋天局面會有變動,我的場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時人手越嫌不夠,一辦喜事,忙上加忙,這把算盤打不通。」

他說一句,陳世龍應一句,也不過剛剛談完,尤五和古應春聯袂而至,跟陳世龍寒暄了一番,問起來意,陳世龍只有目視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煩來了!」胡雪岩將浙江漕幫不遵約束,聚眾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齡的要求都說給他聽。

「事情很麻煩!」尤五說了這一句,緊接著表示,「不過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爺真是夠朋友。」陳世龍立即表現了不勝傾服的神態。

在胡雪岩,覺得他這樣豪爽地答應,倒不無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應春去蘇州,上海剩下自己一個人,與洋人言語不通,萬一有事,雖說古應春托有一個人在這裡,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還是等於孤立無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當機立斷地說,「上海一定要你坐鎮。我跟你換一換,我到蘇州去看何學台,你留在上海。」

這番變化將古應春和尤五的「密謀」完全推翻,說起來也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議,認為郁四他們在湖州為胡雪岩謀娶芙蓉這件事,確是夠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製,古應春特為遲一天走,就是要等著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態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應春就預備趁去蘇州之便,專誠到木瀆去訪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銀子來為他們結成連理。剛才他們就是從怡情院來,據怡情老二說,阿巧姐不但已經點頭答應,而且還提供了許多情況,指出著手進行的辦法,「火到豬頭爛」,最多花上三五百銀子,就可買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這一說,豈非無趣?

「怎麼回事?」胡雪岩看他態度有異,追問著說,「老古,你有什麼難處?」

「唉!」古應春笑著嘆口氣,「好事多磨!」

「怎麼呢?」

「事情有緩急,」尤五搶著對古應春說,「你就守老營吧。過些日子專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麼。」

「那也只好如此。」

「你們講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說出來大家商量!」

「說出來就沒有味道了。」古應春搖搖頭。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聲。這就很明顯了,雖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必與他跟阿巧姐有關。理解到這一點,不免又把這段儻來艷福思量了一下。誠然,阿巧姐的情味,與他過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說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種福氣人,什麼事都不必做,席豐履厚,多的是閑情,專門可以消耗在阿巧姐這種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來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雖然也能欣賞阿巧姐的好處,並且有辦法使得阿巧姐這樣的人,心甘情願隨自己擺布,然而到底不是「正業」,不可為她耗費工夫,更不可為她神魂顛倒,忘記了自己應該是幹什麼的!

這樣想著,覺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內心相當不安,從到上海以來,似乎一直迷戀著阿巧姐,還不曾好好辦過一件正經事。因此,他收斂笑容,正色說道:「兩位的心思,我有點猜到了。我不是昧著良心說話,這不過逢場作戲,要看機緣,總要順乎自然,不可強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點冒失,現在還有麻煩,當然,說句狂話,什麼麻煩我都不怕,但要工夫來料理,我現在少的就是工夫。」

這段話頗引起尤五的警惕,古應春的臉色也不同了,「我們曉得了。」他說,「聽你的意思辦,目前按兵不動。」

「這樣最好。到我覺得可以辦了,我一定拜託你們費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這趟正好把七姐帶了去,將我們所議的那件事辦一辦。」

這件事就是請王有齡與七姑奶奶認作義兄妹。機會倒是好機會,但事先要談妥當,行禮要有胡雪岩在場,就這樣帶了去,登門認親,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說了他的意思,古應春亦以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說。但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認為這趟到杭州去,應該多備禮物結交王家,以為將來結乾親的地步,於是由此開始,商量杭州的行程,決定在第三天動身。

「小爺叔,你呢?」

「我隨時可走。沒有事的話,我明天就動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說,「這條路上,不怎麼安靖,我叫人替你打聽一下,雇一隻專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緊!」胡雪岩因為尤五此行,瑣瑣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願再麻煩他,這樣說道,「這條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請他幫忙,你就不必管了。」

「對!」古應春立即應聲,「這件事交給我,包管妥帖。」

這樣說定了,各自散去。陳世龍住在裕記絲棧,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裡,有許多話叮囑他,主要的是為尤五,他是王有齡請去排難解紛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份不同,而且將來還要結成乾親,所以為了雙方的面子,絕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關照陳世龍當面將這些情形跟王有齡講清楚。

「頂要緊的一句話,尤五爺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爺一個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結。這一點,你要跟王大老爺說清楚,省得尤五爺受窘。」

陳世龍心領神會,諾諾連聲。等胡雪岩說完要走,陳世龍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說。」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曉得輕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