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溫柔鄉里的反思,胡雪岩看破商業大趨勢 溫柔鄉里

約定了地方,尤五陪著胡雪岩安步當車,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個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幹,一面應酬著把客人引入大房間,一面派「相幫」去催怡情老二回來。

「怎麼玩法?」尤五問道,「是邀人來吃酒,還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凈俏刮,一口吳儂軟語,比怡情老二說得還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奮勇,「我來做個『花頭』。擺個『雙台』吧!」

「胡老爺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說,「客人少了,擺雙台不像呢。」

「擺雙台」不一定擺兩桌,她這樣說是表示當客人「自己人」,替他節省。胡雪岩對花叢的規矩還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卻懂她的意思,同時料知胡雪岩一時不會有什麼客人要請,便老實說道:「阿巧姐的話不錯!要做花頭,有的是辰光。等老二來了再說。」

阿巧姐也附和著,胡雪岩只好作罷。兩個人在套房裡,隔著一隻煙盤,躺在紅木炕床上閑談著,等候怡情老二。

「這個阿巧娘姨倒還不錯。」胡雪岩說,「今年快三十歲了吧?」

「怎麼樣?」尤五笑道,「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許之意,正想開口說什麼,只見門帘掀處,怡情老二翩然出現,見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問訊。接著,古應春也到了,他要搶著作東,北里冶遊,有套不成文的法則,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這家到那家,名為「翻台」,古應春為了生意上交際的需要,有個相熟的戶頭,名叫「虹影樓老七」,就在前一條弄堂「鋪房間」,約胡雪岩先到那裡吃一台酒,再翻回來在怡情院吃消夜。

「沒有這個規矩。」怡情老二反對,「自然是先在這裡擺酒,再翻到虹影樓去。」。

胡雪岩也認為應該這樣,但尤五另有打算,搖手說道:「照老古的辦法。回頭來吃消夜。小爺叔不回絲棧了,今天晚上在你們這裡『借干鋪』。」

既然如此,當然是先到別處吃花酒,最後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動了。所以怡情老二點頭同意,而且打算著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將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間,讓給胡雪岩住。

於是一起到了虹影樓,進門落座,古應春就叫取紙筆寫請客票。胡雪岩征塵甫卸,憚於應酬之繁,便阻止他說:「算了,算了!就我們三個人玩玩吧!」

這一來改了寫局票,第一張是怡情老二,寫完了,古應春拈筆問胡雪岩,「小爺叔,」他改了稱呼,「叫哪個?是不是以前的那個眉香老四?」

「市面勿靈!」虹影樓老七介面,「眉香老四上一節就不做了。」

「這樣吧,」尤五代為做主,向古應春說道,「你們做個『聯襟』吧,叫老九來陪小爺叔。」

「老九?」古應春說,「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攏」的雛妓叫「清倌人」,古應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樓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養,而胡雪岩卻了解尤五的用心,趕緊說道:「就是清倌人好。」

這一說,主隨客意,古應春便把局票發了出去,一個在樓上,一個隔一條弄堂,不費工夫,所以等席面擺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樓老九都到了,各人跟著一名提了胡琴的「烏師」,準備清唱下酒。

席面甚寬,「小姐」不必按規矩坐在客人身後,夾雜並坐,胡雪岩拉著虹影樓老九細看,見她劉海覆額,稚氣未脫,便問:「你今年幾歲?」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樓老七,再回臉看她,一個鵝蛋臉,一個圓臉,面貌神情,完全兩路,因又問道:「你們是不是親姐妹?」

問到這話,虹影樓老九笑而不答,古應春介面說道:「哪裡來這麼多親姐妹?不過,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攏,不妨跟虹影樓老七去談,他無意於此,就不介面了。

「老九!」古應春說,「你唱一段什麼?」

「胡老爺喜歡聽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樣子老九肚裡的貨色還不少。」

「不錯!」古應春說,「女大十八變,論色,現出還看不出,論藝,將來一定行。」

「謝謝你。姐夫!」虹影樓老九嫣然一笑,現出兩個酒窩,顯得很甜。

「論色,將來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養。」

「全靠胡老爺捧場。」虹影樓老七接著胡雪岩的話說,然後又輕聲去問古應春,他住在哪裡?

「你問這話做啥?」古應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爺沒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裡長不出象牙!」虹影樓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說!」

說得很輕,咕咕嚕嚕聽不清什麼,尤五有些不耐煩,大聲說道:「有話不會到枕頭上去說!吃酒!吃酒。」

虹影樓老七見客人發話,急忙賠笑道歉,親自執壺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調,這才把席面搞得熱鬧了起來。

一曲既罷,來了張局票,交到虹影樓老九手裡,她說一聲:「對不起!回頭請過來坐。」起身而去,這一下席面頓時又顯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為不滿,「凳子都沒有坐熱,就要轉局。」他說,「這種花酒吃得真沒有味道!」

這一說,虹影樓老七自然不安,說好話,賠不是。尤五愛理不理,胡雪岩懶得答話,一時場面上弄得很尷尬,虹影樓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來,便嗔怪古應春不開口幫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還怪我!」古應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開口相勸,「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絕不敢故意怠慢貴客的。」一面說,一面將尤五拉了一把。

這個不曾開口,胡雪岩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都怪我!」他舉杯向古、尤二人說道,「罰我一杯。」

這罰的是什麼名堂?古應春正想發問,胡雪岩拋過一個眼色來,暗示息事寧人,倒使得他越覺歉然,想了想,對怡情老二說道:「到你那裡去吧!」

「這,怎麼好意思!」怡情老二為了「小姐妹」的義氣,面有難色。

「這裡很好!」胡雪岩故意說道,「老七,請你拿塊熱手巾給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勸告古應春和尤五,逢場作戲,不必認真。那兩人沒有表示,怡情老二卻大為感動,說他脾氣好,能體諒人,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做著這一號好客人。

這一說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邊,附耳低語,怡情老二一雙俏眼,只瞟著胡雪岩,一面聽,一面點頭,最後說了句:「包在我身上。」

「聽見沒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會意,報以感謝的一笑,古應春卻不明白,但察言觀色,料知是一樁有趣的事,而這樁趣事,絕不會發生在虹影樓,便站起身來說:「走吧!」

這一走,讓虹影樓老七的面子過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勸,總算又坐了下來,但意興已頗闌珊。

勉強坐到鐘敲十下,才算終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擺酒,煮茗清談,反倒有良朋聚首之樂。胡雪岩便講他在湖州的遭遇,與劉不才的妙聞。尤五聽了,只覺得有趣,古應春卻是別有會心。

「這位劉老兄倒是難得的人才。」他說,「能不能叫他到上海來?」

「當然可以。」胡雪岩問,「莫非你有用他之處?」

「對!這個人是『篾片』的好材料。」古應春說,「十里夷場,光怪陸離,就要這樣的人,才有辦法。我想請他專門來替我們陪客,貴家公子,紈袴子弟,還有些官場紅員,都喜歡到夷場上來見識見識,有個人能陪著他們玩,說什麼話都容易了。」

這個看法與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就寫信把劉不才找來。

接下來又是大談生意,古應春的主意很多,從開戲館到買地皮,無不講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會繁榮這個基礎上,而要上海繁榮,首先要設法使上海安定。夷場雖不受戰火的影響,但有小刀會佔領縣城,總是肘腋之患。同時江蘇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較勁,阻隔商販,夷場的市面,也要大受影響。這樣聯想下來,胡雪岩便有了一個新的看法。

「老古,」他說,「我看我那票絲,還是趁早脫手的好。」

「怎麼?」古應春很注意地問,「你是怎麼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絲茶運到上海,這件事不會太長久的。搞下去兩敗俱傷,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蕭條。我們的做法,應該在從中轉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場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場,這樣子才能把上海弄熱鬧起來。那時開戲館也好,買地皮也好,無往不利,你們說,我這話對不對?」

古尤二人,都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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