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雪岩公事家事一把抓,三天之內事事妥帖 大好商機

湖州之行,三天之內,胡雪岩替自己辦了兩件要緊事。第一件是約妥了黃儀,隨他到杭州去辦筆墨。黃儀改變了心意,一則想到外面去闖闖,二則是覺得跟了胡雪岩這樣的東家,十分夠味,當然也知道這位東家不會薄待,所以薪水酬勞等等,根本不談。

第二件是進一步贏得了郁四的友誼。郁四自從跟阿七言歸於好,他的頹唐老態,一掃而空,不再談衙門裡辭差的話,家務也不勞胡雪岩再費心,表示自己可以打點精神來料理。胡雪岩要頭寸周轉,除了已經撥付的那一筆以外,另外又調動了五萬兩銀子,讓他帶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你這樣的朋友,傾家蕩產也值得。況且,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他這樣對胡雪岩說,「你要頭寸,只要早點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調齊。」

有了郁四的十萬銀子和他的那句話,胡雪岩又是雄心萬丈了。他目前最困難的就是頭寸,在上海堆棧里的絲,擱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錢,阜康錢莊的生意,做得極其熱鬧,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決不能露絲毫捉襟見肘的窘態,而海運局方面,正當新舊交替之際,虧空只能補,不能拉。在這青黃不接的當口,胡雪岩一度想把那批絲殺價賣掉,雖仍有盈餘,但已有限,費心費力的結果變成幾乎白忙一場,自是於心不甘,同時也不肯錯過這個機會。左右為難之下,有郁四的這一臂之力,幫忙幫得大了。

「四哥!」他興奮地說,「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這筆款子的利息,比放給哪個都來得划算。我已經看準了,這十萬銀子,我還要『撲』到洋莊上去。前兩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兩江總督怡大人,要對洋人不客氣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一抓住必發大財。不過,機會來了,別人不曉得,我曉得,別人看不準,我看得准。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過我的地方。」

說了半天是什麼機會呢?兩江總督怡良,郁四倒是曉得的,他是當權的恭親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親國戚,如果有什麼大舉措,朝廷一定會支持他,然而對洋人是如何不客氣?「莫非,」他遲疑地問,「又要跟洋人開仗?」

「那是不會的——」

胡雪岩說,他聽到的消息是,因為兩件事,兩江總督怡良對洋人深為不滿,第一,小刀會的劉麗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濟軍火糧食,這是「助逆」而不是「助順」,就算實際上對劉麗川沒有什麼幫助,朝廷亦難容忍,而況對劉麗川確為一大助力。

第二是從上海失守以後,「夷稅」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計算的關稅,洋人借口戰亂影響,商務停頓,至今不肯繳納。商務受影響自是難免,如說完全停頓,則是欺人之談。洋商繳納關稅,全靠各國領事代為約束,現在有意不繳,無奈其何!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說不跟洋商做生意,難道把銷洋庄的貨色拋到黃浦江里?這自然是辦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說,只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也很厲害,內地的絲茶兩項,不準運入租界。這是官府辦得到的事。」

「我懂了!還是你原來的辦法,」郁四點點頭說,「那樣子一來,絲茶兩項存貨的行情,一定大漲。這倒是好生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說,「絲我有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時候,收不到貨。茶葉上面,大有腦筋可動,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沒有出來以前,我還來得及辦貨。此外,我還想開一爿當鋪,開一家藥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設分號。」

「老胡,」郁四打斷他的話,「我說一句,怕不中聽,不過我聲明在先,絕不是我有啥別的心思,無非提醒你,事情還是你去做,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四哥,我們的交情,你這番表白是多餘的。」

話雖多餘,不能不先交代,這就是江湖上的「過節」,其實就是郁四以下要說的話,也近乎多餘,他勸胡雪岩說,一個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頭緒太多,必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垮下來,不可收拾,不如暫時收斂,穩紮穩打。

這番話語重心長,見得郁四的關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嘗不知道?其間的利害關係,他遠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徹,不過他自己足以應付得了,哪一處出了毛病,該如何急救,也曾細細策划過,有恃無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說到這樣的話,休戚相關,雖不能聽,亦不宜辯,因而不斷點頭,表示接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話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錢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顧慮。胡雪岩的思考向來寬闊而周密,心裡在想郁四的話,可有言外之意?卻是不能不問清楚的。

「四哥,你的話十分實在。當鋪、藥店,我決定死了心,暫且丟下。不過,我要請問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你這話也是多餘的。」郁四答道,「我幾時跟你說過假話?」

「是的,是的,我曉得。」胡雪岩連連點頭,「不過,我怕我或者有啥看不到的地方,要請四哥指點。你看,我們在上海的那批絲,是不是現在脫手比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聲音,大似遺憾,「你完全弄錯我的意思了!你當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裡的本錢?絕不是!我早就說過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過問。」

「四哥是相信我,結果弄得『鴨屎臭』,叫我怎麼對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虧有蝕,沒話可說!只有『開口自己人,獨吃自己人』的才是『鴨屎臭』,你不是那種人。再說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願,這話不是我現在說,你問阿七。」說著便連聲喊著,「阿七,阿七!胡老闆有話問你。」

阿七在打點送胡雪岩的土儀,正忙得不可開交,但聽說是胡雪岩有話問,還是抽出身子來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談到上海的那批絲,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郁四問。

「你說,那批絲上的本錢,你只當賭銅鈿輸掉了。賺了,你不結賬,蝕了,你也睡得著覺。」

聽這樣一說,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聽郁四的口氣,大有把那筆本錢奉送之意,這無論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時無需急著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爭個面子,將來叫他大大地出個意外。

於是他說:「四哥你這樣說,我的膽就大了。人生難得遇著知己,趁這時候我不好好去闖一闖,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在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決定等那批絲脫手以後,把郁四名下應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買租界上的地皮。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細細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響,各地逃難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市面當然要興旺;第二,朝廷對洋人不歡迎,但既然訂了商約,洋人要來,不歡迎也辦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這個碼頭最熱鬧,一旦洪楊之亂平定,逃難的人會相攜還鄉,但做生意的人,是不會走的。所以,趁現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無甚入息,地價便宜的葦塘空地買下來,將來一定會大發其財。不過,這是五年、十年以後,如果有閑錢無甚用處,不妨買了擺在那裡,像自己現在這樣,急需頭寸周轉,就不必去打這個主意。

「老胡!」郁四見他沉吟不語,便即問道,「你在想啥?」

「還不是動生意上的腦筋。」說了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勸他的話,自然不宜再出花樣,因而自己搖著手說,「不談,不談。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們吃酒,談點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講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話,把阿七聽得出了神。郁四也覺得新奇,表示很想會一會這樣一個「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說,「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會覺得你很對勁。」

「真的,」阿七介面向郁四說,「你也該到外頭走走,見見世面。年紀一大把,樂得看開些,吃吃喝喝,四處八方去逛逛,讓我也開開眼界。」

這番慫恿把郁四說動了心,平生足跡不出里門,外面是怎麼樣的一個花花世界,只聽人說,未曾目睹,到底是樁憾事,如果能帶著阿七去走一走,會一會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樂事。只是怎麼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門裡的差使要找個替手這件大事,「老胡,」他毫不考慮地問了出來,「上次我跟你談過的,想叫小和尚來當差,你可曾問過他?」

「還不曾問。」胡雪岩心想,陳世龍大概不會願意,而且有阿七在,陳世龍也實在不宜過分接近郁家,再為自己打算,也難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問也罷。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惘惘地說,「我另外物色。」

這兩句對答,使得阿七深為注意,在過去,如果談到陳世龍,她立刻會插嘴來問,但自從有了那兩番私晤,傾訴心曲的經歷,變得「做賊心虛」,在郁四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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