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雪岩的心腹陳世龍,湖州之行遭遇意外風波 惱人情債

睡夢頭裡彷彿聽得屋裡有腳步聲,但雙眼倦澀,懶得去問。翻個身想再尋好夢時,只覺雙眼刺痛,用手遮著,睜眼看時,但見紅日滿窗,陽光中一條女人的影子,急切間,辨不出是什麼人。只是睡意卻完全為這條俏拔的影子所驅除,坐起來掀開帳門,細看,不由得詫異:「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陳世龍不曾想到水晶阿七會突然出現。夢意猶在,而又遇見夢想不到的情況,他的腦子被攪得亂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夢這個疑問作個澄清。

「我盼望你好幾天了!」阿七幽幽地說,同時走了過來,由暗處到亮處站住腳,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陳世龍臉上瞟來瞟去。

這下陳世龍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鬢髮蓬鬆,但不假膏沐,卻越顯她的「真本錢」,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張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關係,紅得像榴花。身上穿一件緊身黑緞夾襖,胸前鼓蓬蓬,大概連肚兜都未帶。這觸目驚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殘餘的睡意,驅除得乾乾淨淨,跳起身來,先把所有的窗子打開,然後大聲說道:「你請外面坐!」

「為啥?」

「不方便!」

「怕什麼!」阿七答道,「我們規規矩矩說話,又沒有做啥壞事。」

「話不是這麼說——」陳世龍心裡十分著急,就無法跟她好好講了,緊皺著眉,連連揮手,「你最好請回去!我這個地方你不要來。」

這一說,阿七臉色大變,但憤怒多於羞慚,同時也不能期望她能夠為這麼一句話氣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來,冷笑說道:「小和尚,我曉得你已討厭我了。」

看樣子,她要撒潑。如果換了幾個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對罵就對罵,對打就對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沒有她占的便宜。但現在情形不同了,這中間關礙著身份、臉面,而最要緊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辯不清楚,固然麻煩,若是風聲傳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辦法敷衍。

「不是討厭你,是不敢惹你。」陳世龍這樣答道,「你不想想你現在啥身份?我啥身份?」

「你啥身份我不曉得!不過吃飯不要忘記種田人,不是我在胡老闆面前替你說好話,你哪有今天?這話不是我要表功,要你見我的情。我不過表表心,讓你曉得,你老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我總是時時刻刻想著你。」

這番話叫陳世龍無以為答,唯有報以苦笑:「謝謝你!閑話少說,你有啥事情,灶王爺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興來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來?」

「好了,好了!」陳世龍又不耐煩了,「你曉得郁四叔的脾氣的。而且我——」

他是要說,答應過胡雪岩,從此不跟她見面。但這話說出來,沒意思,所以頓住了口,而阿七卻毫不放鬆:「男子漢大丈夫,該說就說!你有什麼話說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總而言之,你來看我,我謝謝你。現在看過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聽這話,霍地站起身來,把腳頓兩頓才罵道:「你死沒良心!」她咬牙切齒地,「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陳世龍摘下衣架上的夾袍,往身上一披,低頭拔鞋,連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軟語賠罪,「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陳世龍啼笑皆非,同時也不能再走了,因為這樣要甩手一走,就會有人批評: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漢;第二,說他連水晶阿七這樣一個女人都應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陳世龍發過一陣脾氣,此時冷靜下來,覺得麻煩要找了來,推不掉就只有挺身應付,且看她說些什麼。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後,再到郁四那裡和盤托出,原來就要去看郁四,轉達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於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鈕,阿七還來幫他的忙,低著頭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一段頭頸,正在陳世龍眼下,他把視線移了開去,但「元寶領」中散發出來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卻叫他躲避不了。好在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鈕扣好,隨即走到窗前一張凳子上坐下,預備好好應付麻煩。

「我昨天剛剛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緊的事情,叫我替他去辦。縣衙門裡楊師爺在等我,」陳世龍先表白一段,然後提出要求說,「你有話,爽爽快快說!我實在沒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會才說:「本來有一肚皮的話,要細細的告訴你,所以特為起個早來。既然你沒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說,我就說一句:三年前頭,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算不算數?」

提到三年前,陳世龍就知道麻煩不小,那時阿七還沒有跟郁四,跟陳世龍有過一段情。情熱如火時,什麼話都說出來,陳世龍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話,不過也可以想像得到,這句話在這時候來說,一定對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來個「金鐘罩」,概不認賬:「那時的話哪裡好作數?」

「什麼?」阿七咄咄逼人地,「虧你說得出口,說了話不算數?難道你小和尚是這種沒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擺在什麼地方。」陳世龍說,「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說,我答應過你什麼,譬如買衣料、打鐲子什麼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當時做得到,現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沒有辦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說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應過我一句什麼話?」

「我想不起,你說好了。」

「你說過,要我跟你。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卻把陳世龍搞糊塗了,原來以為她只是想瞞著郁四來偷情,不道是這樣一句話!

「那怎麼行!」他脫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麼談得到此?」

這是陳世龍失言,他沒有細想一想,如果她還是跟著郁四,怎麼能說這話?阿七相當機警,捉住他這個漏洞,逼緊了問:「你是說,礙著郁老頭?如果沒有這重關礙,你當然還是有肩胛,說話一定算話!是不是?」

話外有話,陳世龍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後兩句話的意思細想了一遍問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夥了?」

「對!我跟郁老頭散夥了。」

果有其事,陳世龍不免詫異,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離不開阿七的,何以竟會散夥?莫非阿七做下什麼不規矩的事,為郁四所不能容忍,趕出門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說,「我先說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頭是好來好散的。」

這就越發不能理解了!「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有點不大相信。」

「不要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也該當你我要走到這一步,真正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看她那種興高采烈、一廂情願的神氣,陳世龍又好笑,又好氣,本來想攔著不讓她說,但這一來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夥的經過,就聽不到了。因而很沉著地聽她講完,催促著說:「你閑話少說!就講郁四叔為啥跟你散夥好了。」

「嗨!提起來,真是說書先生的口頭禪:『六月里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說到這裡,阿七的神色忽顯哀傷,「你曉不曉得,阿虎死掉了?」

陳世龍大驚:「什麼?阿虎死掉了,怎麼死的?」

「絞腸痧!可憐,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翹』掉了,連個節都過不過!」

陳世龍聽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兩滴眼淚。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獨子,今年才二十二歲,去年娶的親,為人忠厚,極重義氣,跟陳世龍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為他父親不準陳世龍上門,他似乎倒懷著歉意,所以對陳世龍格外另眼相看,三天兩頭不是來邀他聽書、吃酒,就是來問問要不要銅鈿用。這樣一個好朋友,一別竟成永訣,陳世龍自然要傷心。

但是,他的這兩滴眼淚,在阿七看來,卻別有會心,越覺得好事可成,因為這可以看出,陳世龍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難過。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略停一下說,「我跟郁老頭散夥,就是因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頭。阿虎不死,將來他老子的家當,歸他獨得,哪個也不能說話,阿虎一死,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動腦筋了。你曉得是哪個動腦筋?」

陳世龍搖搖頭,方在哀傷之際,懶得去想,也懶得說話。

「一說破,你就不會奇怪了,是阿蘭姐夫婦!」

阿蘭姐是郁四的大女兒,今年快三十了,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個姓邢的刑房書辦結了親家。老書辦是世襲的行當,老邢去世,小邢進衙門當差,比他老子幹得還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厲害的角色呢。這對夫婦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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