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雪岩義兄接任海運局一把手,為軍火押運開門路 鶴齡接任

一到杭州,胡雪岩回家坐得一坐,立刻便到阜康,陳世龍已押了行李先在那裡等候。行李雖多,儘是些送人的禮物,由劉慶生幫著料理,一份份分配停當,派了一個「出店」陪著陳世龍一家家去分送。胡雪岩則趁此刻工夫,聽取劉慶生的報告。

「胡先生,請你先看賬。」劉慶生捧著一疊賬簿,很鄭重地說。

「不忙,不忙!你先跟我說說大概情形。」

「請你看了賬再說。」

聽他如此堅持,料知賬簿中就可以看出生意好壞,於是他點點頭先看存款。一看不由得詫異了,存戶中頗多「張得標」、「李德勝」、「王占魁」、「趙虎臣」之類的名字,存銀自幾百到上萬不等,而名下什九注著這麼四個小字:「長期無息」。

「唷,唷!」胡雪岩大為驚異,「阜康真的要發財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戶頭?」

「胡先生!」劉慶生矜持著說,「你再看這一筆賬。」

他翻到的一筆賬是支出,上面寫著:「八月二十五日付羅尚德名下本銀一萬一千兩。息免。」

「喔,原來羅尚德的那筆款子,提回去了?」

「不是!」劉慶生說,「羅尚德陣亡了,銀子等於是我送還的。我不知道這件事做得對不對。」

劉慶生細談這件事的經過,是八月二十五那天,有兩個軍官到阜康來問,說是聽聞羅尚德曾有一筆款子存在阜康,可有其事?又說羅尚德已經陣亡,但他在四川還有親屬,如果有這筆款子,要提出來寄回去。

羅尚德的存摺在劉慶生手裡,倘或否認其事,別無人證。但他不肯這樣做,一口承認,同時立即取出存摺,驗明銀數,但他表示,不能憑他們兩個人的片面之詞就付這筆存款。

「那麼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羅老爺跟撫台衙門的劉二爺是朋友,要劉二爺跟你們營官一起出面,出條子給阜康。」劉慶生說,「只要羅老爺是真的陣亡,你們各位肯擔責任,阜康立刻照付。」

於是那兩個軍官,當天便找了劉二爺來,共同具了領條,劉慶生即捧出一萬一千兩銀子,還要算利息,人家自然不肯再要。這樣到了第二天,張得標、李德勝等等,便都上門來了。

胡雪岩聽他講完,異常滿意,「慶生,」他說,「阜康的牌子打響了!你做得高明之極。」

「老實說,」劉慶生自己也覺得很安慰,「我是從胡先生你這裡學來的竅門。做生意誠實不欺,只要自己一顆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誠實不欺要教主顧曉得,到處去講,那得要花點心思,我總算靈機一動,把機會抓住了。」

「對!做生意把握機會,是第一等的學問。你能夠做到這一點,我非常高興。慶生,我現在幫手不夠,你還是替我多管點事,以後錢莊的生意都歸你。」胡雪岩說,「我一切不管,都歸你調度。」

「這——」劉慶生興奮之餘,反有恐懼不勝之感,「這副擔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緊!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當了去做,就冒點風險也不要緊。不冒風險的生意,人人會做,如何能夠出頭?只要值得,你儘管放手去做。」

「這話就很難說了,怎麼叫值得,怎麼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為利就為名。做生意也是一樣,冒險值得不值得,就看你兩樣當中能不能佔一樣。」胡雪岩停了一下指著賬簿說,「譬如這筆放款,我知道此人是個米商,借了錢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運到什麼地方?運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緊,運到長毛那裡,這筆放款就不能做!為啥呢,萬一這筆賬放倒了,外面說起來是:哪個要你去幫長毛?倒賬活該!這一來名利兩失,自然犯不著冒險。」

「我懂了!」劉慶生深深點頭,「凡事總要有個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夠在檯面上說得過去。」

「對啊!慶生,」胡雪岩拍著他的肩說,「你完全懂了!我們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這個宗旨,萬一失手,有話好說。這樣子,別人能夠原諒你,就還有從頭來起的機會,雖敗不倒!」

「雖敗不倒!」劉慶生把這句話在心裡念了好幾遍,頗有領悟。接著便談了些業務擴充的計畫,胡雪岩因為自己在杭州只有幾天耽擱,一拖便無結果,所以或可或否,當時便要作出決定。

正在從長計議時,只聽有人一路喊了進來:「二弟,二弟!」

聽這稱呼便知是嵇鶴齡,胡雪岩急忙迎了出去。只見他紅光滿面,梳一條又黑又亮的辮子,身上穿一件極挺括的紫醬色線春夾袍,外面套一件黑緞「巴圖魯」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著袖子,露出雪白紡綢的袖頭,左手盤一對核桃,右手拿著支湘妃竹鑲翠的短煙袋,十足一副紈絝公子的打扮,以前的那副不修邊幅的名士派頭,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大哥!」胡雪岩笑道,「你年輕了十幾歲,差點都認不得了。」

「都是瑞雲啊!」嵇鶴齡有著掩抑不住的喜色,「打扮了幾個孩子,還要打扮我。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這且不去說它。我是奉命來邀客,瑞雲叫我來說,晚上為你接風,沒有什麼菜吃,但一定要到。」

「一定到。只是時候不會太早。」

「你是要先去訪雪公?」嵇鶴齡說,「那就不必了。我已約了雪公,他到舍間來會你,吃完飯,你們一起走好了。」

「那好,省了我多少事。」胡雪岩笑著問道,「瑞姑娘怎麼樣?」

「那是盡在不言中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承情不盡。」

「新城的案子,雪公已經寫信告訴我了,說得語焉不詳,我在上海記掛得很。」胡雪岩問道,「對你總有個安排?」

「是的,我正要跟你詳細談。」嵇鶴齡略一躊躇,接著又說,「話太長,一說開頭,就無法收場了。這樣吧,我還要去辦點事,瑞雲要我去買幾盆菊花,我把轎子留在這裡,回頭你坐了來。最好早些到,雪公未來之前,我們先可以好好談一談。」

看他春風滿面,服飾華麗,此時又知道養了「轎班」,可知情況很不壞,胡雪岩先就放心了,點點頭答應,儘快赴約。

在阜康把幾件緊要的事處置完畢,胡雪岩坐了轎子徑到嵇家。嵇鶴齡也剛回來不久,正穿著短衣在指揮花匠陳設菊花,一見他來,便說一聲:「你到裡面坐,我洗了手就來。」

這時張貴已來肅客,看見胡雪岩異常恭敬,也格外親熱,一面傴僂著身子引路,一面殷殷問訊,直接領到後廳,迎面遇著瑞雲。

「二老爺!」因為胡雪岩與嵇鶴齡拜了把子,所以她這樣含笑稱呼。略一凝視,接著又說,「清瘦了些,想來路上辛苦了!不過精神氣色都還是老樣子。」

「你像是發福了。」胡雪岩笑著問,「日子過得還稱心吧?」

「托二老爺的福。」瑞雲向里喊道,「荷官,領了弟弟、妹妹來見二叔!」

「噢!」裡面嬌滴滴地答應一聲,只見丹荷領頭,帶著一群小傢伙,搖搖擺擺走了來,一個個都穿得很乾凈,等丹荷一站定,便也都站住了。

「叫啊!二叔。」瑞雲看著丹荷說。

於是丹荷先叫,她叫過了再叫弟、妹們叫。胡雪岩一看這情形,對瑞雲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用的「擒賊擒王」的手段,不知怎麼一來,把最調皮的丹荷籠絡得服服帖帖!那一群小傢伙便也都安分了。

「老大呢?」他問。

「我送他『附館』去了。」嵇鶴齡進門介面,兩個小的立刻便都撲了過去。

胡雪岩心裡著實羨慕嵇鶴齡,自然也深感安慰,拉著丹荷的手問長問短,好半天不放。

「好了好了!」瑞雲大聲說道,「都跟著二姐到裡頭去,不要來煩你們二叔!」

遣走了孩子們,瑞雲也告個便回到廚下。於是嵇鶴齡跟胡雪岩談起別後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撫後剿的宗旨定得不錯,當地士紳對嵇鶴齡革槍匹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膽氣,也了解他的誠意,因此都願意跟他合作,設法把為首的「強盜和尚」慧心,引誘到縣自首。蛇無頭而不行,烏合之眾,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後不過費了半個月的工夫。

功成回來,王有齡自然敬禮有加,萬分親熱,私人先送了五百兩銀子,作為謝禮。嵇鶴齡不肯收,王有齡則非送不可,「到後來簡直要吵架了。」他說,「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這一層間接的淵源上,收了下來。」

「你真是取與舍之間,一絲不苟。」胡雪岩點點頭說,「用他幾個也不要緊。這且不去說他,你補缺的事呢?雪公說過,補實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現在怎麼樣了?」

「這件事說起來,有點氣人,」嵇鶴齡急忙又加了一句,「不過,雪公對我是沒有什麼好說的,他保我署理歸安縣,黃撫台不肯,又保我接海運局,他也不肯,說等『保案』下來再說。」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則兵剿,或則河工,或則如漕運由河運改為海運等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