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有齡仕途遭遇生死劫,胡雪岩巧妙化解 成人之美

嵇鶴齡到二更天才回家,帶了個客人來:胡雪岩。

一進門便覺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樣黑得不堪辨識,淡月映照,相當明亮,細看時是窗紙重新糊過了。走到裡面,只見收拾得井井有條。亂七八糟,不該擺在客廳里的東西,都已移了開去,嵇鶴齡頓有耳目清涼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爺回來了!」瑞雲從裡面迎了出來,接著又招呼了胡雪岩。

「費心,費心!」嵇鶴齡滿面含笑地拱手道謝。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笑道,「我說這位瑞姑娘很能幹吧!」

「豈但能幹?才德俱備。」

這完全是相親的話了,否則短期作客,代理家會,哪裡談得到什麼「才德」?瑞雲懂他們的話,但自覺必須裝得不懂,從從容容地指揮小青倒茶、裝水煙。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說,煮了香粳米粥在那裡,如果覺得餓了,隨時可以開出來吃。

嵇鶴齡未曾開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於是瑞雲轉身出去,跟著就端了托盤進來,四個碟子,一壺嵇鶴齡吃慣了的「玫瑰燒」,一瓦罐熱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卻是異常精潔。嵇鶴齡從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簡,此刻看見吃頓粥也頗像個樣子,自然覺得高興。

「來,來!」他招呼著客人說,「這才叫『借花獻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簡直無可待客。」

「嵇老爺!」瑞雲心裡也舒服,但覺得他老是說這麼客氣的話,卻是大可不必,「你說得我都難為情了。既然來到府上,這都是我該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爺你多包涵!」說著,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頭去盛粥。

看他們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諧,便忍不住要開玩笑了,「鶴齡兄,」他說,「你們倒真是相敬如賓!」

「原是客人嘛!」嵇鶴齡說,「應當敬重。」

瑞雲不響,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話,只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好,所以仍舊是裝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鶴齡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換了個座位,由對面而側坐,隔著桌角,低聲說道,「此刻我要跟你談正事了。你看如何?」

這樣逼著問,嵇鶴齡不無受窘之感,笑著推託說:「等我新城回來,再談也不遲。」

「對!本來應該這樣。不過,我等你一走,也要馬上趕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瞞你,我的一家一當都在那幾船絲上,實在怕路上會出毛病,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且不去談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機會脫手,說不定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那時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們情投意合,就等我這個媒人,你們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現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趕不趕得上,就無所謂了。」

「閣下真是一片熱腸!」嵇鶴齡敬了他一杯酒,藉此沉吟,總覺得不宜操之過急,便歉然說道,「可能再讓我看一看。」

「還看什麼?」胡雪岩不以為然地問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這麼個人還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說的『才德俱備』,王太太又何至於當她心肝寶貝樣,留到這個歲數還不放?」

「這倒是實話。」

「再跟你說句實話,納寵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麼多。」

「好了!我從命就是了。」嵇鶴齡又敬他酒,表示謝媒。

「慢慢,你從我的命,我的命令還沒有下呢!」胡雪岩說,「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來的,如果三兩年以後,她沒有什麼錯處,你就要預備送她一副『誥封』。」

「那自然。我也不會再續娶了,將來把她扶正好了。」

「話是你說的。」胡雪岩特意再盯一句,「你將來會不會做蔡伯喈、陳世美?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鶴齡笑了,「虧你想得出!」他說,「我又不會中狀元,哪裡來的『相府招親』?」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種人!那我這頭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們自己去挑,王太太當嫁女兒一樣,有份嫁妝。至於你的聘禮,」胡雪岩說,「有兩個辦法,你挑一個。」

「這也是新鮮話。你說個數目,我來張羅好了,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好挑?」

「我做事向來與眾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禮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寵做面子,我放筆款子給你。兩個辦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給她做面子,而且已經很見王太太的情了,聘禮不可免。」嵇鶴齡沉吟了一會說,「借錢容易,還起來就難了。」

「一點都不難。這趟新城的差使辦成功,黃撫台一定放你出去,說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縣缺。那時候你還怕沒有錢還賬?」

嵇鶴齡通盤考慮了一下,認為這筆錢可以借,便點點頭說:「我向寶號借一千銀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響,從馬褂夾袋裡掏出一疊銀票,揀了一張放在嵇鶴齡面前,數目正是一千兩。

「你倒真痛快!」嵇鶴齡笑道,「也真巴結!」

「我開錢莊做生意,怎麼能不巴結?你把銀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摺子,找我的檔手,名叫劉慶生。」

「多謝了!我先寫張借據。」

這也現成,胡雪岩隨身帶著個「皮護書」,裡面有空白梅紅八行箋,墨盒和水筆。嵇鶴齡用他那筆凝重中不失嫵媚的蘇字,即席寫了張借據,連同銀票一起交了過去。

「這為啥?」胡雪岩指著銀票,詫異地問。

「禮啊!」嵇鶴齡說,「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了,拜託你『大冰老爺』18,代為備個全帖,送了過去。」

「這也不必這麼多——」

「不,不!」嵇鶴齡搶著說,「十斛量珠,我自覺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說:「也好。我倒再問你一聲,你預備什麼時候辦喜事?」

「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我怕委屈了瑞雲。」嵇鶴齡說,「果然如你所說的,新城之行,圓滿歸來,有個『印把子』抓在手裡,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這樣想法,我倒要勸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稍安勿躁。」

「對!我聽你的話。」嵇鶴齡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來,我叫她當筵謝媒!」

他們在大談瑞雲,先還有些顧忌,輕聲相語,到後來聲音越說越大,瑞雲想不聽亦不可得,一個人悄悄坐在門背後,聽得心裡一陣陣發緊,有些喘不過氣來。特別是那「掌印夫人」四個字,入耳就像含了塊糖在嘴裡。不過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大服帖的感覺——無論如何總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氣!就看得那麼准,把得那麼穩,自作主張在商量辦喜事的日子!還說「謝媒」,難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會反對?說啥是啥,聽憑擺布。

正在這樣盤算,聽得外面嵇鶴齡在喊:「瑞姑娘!」

「來了!」她答應一聲,手已經摸到門帘上,忽又縮了回來,摸一摸自己的臉,果然有些發燙。

這樣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訴人她在偷聽,想一想還是掀簾而出,卻遠遠地垂手站著。

「瑞雲,」胡雪岩說道,「我要走了!」

「等我來點燈籠。」她正好藉此又避了開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話問你。」

「是,胡老爺請說。」

「嵇老爺因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盡,托我在上海買點東西來送你。你不必客氣,喜歡什麼,跟我說!」

「不敢當。」瑞雲答道,「怎麼好要嵇老爺破費?」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己說。」胡雪岩又說,「如果你不說,我買了一大堆來,跟你們嵇老爺算賬,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費了!」

瑞雲心想,這位胡老爺實在厲害!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真的買了一大堆用不著的東西回來,雖不是自己花錢,也會心疼。照此看來,還是自己說了為是。

不過瑞雲也很會說話,「胡老爺跟嵇老爺也是好朋友,不肯讓嵇老爺太破費的。」她看了嵇鶴齡一眼又說,「胡老爺看著辦好了。」

「這也是一句話,有你這句話,我就好辦事了。總而言之,包你們都滿意,一個不心疼,一個不肉痛!」

皮裡陽秋,似嘲似謔,嵇鶴齡皺眉,瑞雲臉紅,她不想再站在那裡,福一福說:「謝謝胡老爺跟嵇老爺!」然後轉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說,「處處都回護著你,剛剛進門,就是賢內助了!」

嵇鶴齡撮兩指按在唇上,示意噤聲,接著指一指裡面,輕聲說道:「何苦讓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護你,你回護她。看來我這頭媒,做得倒真是陰功積德。」

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這時瑞雲已將在打盹的張貴喚醒,點好燈籠,主僕兩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門外,看他上了轎子才進去。

於是檢點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