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岩把生意做活 刑錢師爺

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錢兩席以外,還有管出納的「賬房」、寫信的「書啟」,以及為子弟授書的「教讀」、幫忙考試的「閱卷」、徵收地丁的「征比」等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刑名」和「錢穀」。臬司衙門的俞師爺,是早就答應過王有齡,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天他專誠去拜訪俞師爺。來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師爺已經替王有齡準備好了,就是他的學生。

俞師爺的這個學生,名叫秦壽門,名為學生,其實年齡與俞師爺相差無幾,當然也不是初出茅廬。大致走上幕賓這條路子,雖說「讀書不成,去而學幕」,好像是末路,但卻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聲光,十分煊赫,此輩不但律例爛熟,文筆暢達,而尤貴乎師承有自,見多識廣,所以學幕的過程,十分重要。

秦壽門跟隨俞師爺多年,由州縣開始,歷經府、道,一直學到臬司衙門,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級的職權範圍和特性,是謂「能得其全」,比那僅僅於州縣,或是臬司衙門的,自然高明得多。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館地從來沒有間斷過,前年因為父母雙亡,回到原籍紹興奔喪,接著又生了一場病,最近身體復元來投靠老師,俞師爺正好把他薦給王有齡。當時請了來彼此見面,一談之下,相當投機。王有齡心想,幕友除了自己來得以外,還要講關係、通聲氣,否則本事雖大,事倍功半,現在是俞師爺介紹的人,將來不管什麼案子,由縣裡申詳到省,俞師爺當然要儘力維持,這就等於出一份「修金」,聘了兩位幕友,豈不划算?

於是即時下了口頭聘約,彼此都很滿意。王有齡對於另一位錢穀師爺,也是如法炮製,請藩署最出名的王師爺介紹,他介紹的是他的一個名叫楊用之的師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懇老實,本事並不怎麼樣了不起。好在王有齡所重視的是藉此拉上王師爺的關係,錢穀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緊。

回到海運局,王有齡親自動筆準備聘書,用大紅全帖,面寫「關書」二字,裡面寫的是「敦聘壽門秦老夫子,在署理烏程縣知縣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內,辦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紋銀七十兩,到館起修。三節另奉贄敬紋銀八兩。謹訂」。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齡頓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紅封套內,加個籤條,寫的是「秦老夫子惠存」。

楊用之的那份關書,款式也是一樣,不過修金每月只有五十兩,並且寫明「不另致送節敬」,這是因為錢穀師爺,在每地丁錢糧徵收完畢,另有好處的緣故。

等把關書送了去,王有齡隨即又下帖子請客。幕友雖無官職,但地位與他的「東翁」相同,尤其是刑錢兩席,有一定的稱呼,州縣稱「大老爺」,所以秦壽門和楊用之,都該稱為「師大老爺」。

兩位「師大老爺」是分開來請的,因為幕友最講究禮數,他們在衙里自成天地,長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像衙參那樣,要恭具衣冠去拜訪問好。歲時佳節,特為設宴奉請,平時請客一定要請幕友坐首座,否則就不必奉邀。現在雖還未到館,已要按規矩辦事,怕秦、楊二人,哪個坐首座,哪個坐次席,難於安排,所以索性分開來請,兩個都是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吳兩委員。

第一天請的是刑名師爺秦壽門,帖子發了出去,這位貴賓專函辭謝,理由是他吃長素,不便叨擾。這也好辦,杭州四大叢林的素齋,無不精緻萬分。雷峰塔下的凈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齡的同鄉,素有往還,更加方便,於是另外備了個「潔治素齋候光」的請柬送出去。秦壽門複信,欣然應諾。

到了那天,轎子出清波門,由「柳浪聞鶯」下船,先逛西湖,後吃素齋。凈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份作陪,席間問起秦壽門吃長素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坦率。

「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誑語,我是懺悔宿業。」壽門說,「前兩年我在順天府衙門『作客』辦一件案子,誤信人言,以致『失出』,雖無責任,此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雙雙棄世,我辭館回鄉,料理完了喪事,自己又是一場大病,九死一生。病中懺悔,倘能不死,從此長齋念佛,一點誠心,居然蒙菩薩鑒憐,一天好似一天,如今是我還願的時候。」

「誠則靈!」心悟不斷點頭,「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

「我本想從此封筆,無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馮婦。公門之中,容易作孽,多蒙東翁台愛,我別無所報,為東翁種些福田。」

「是,是!」王有齡很誠懇地答道,「我所望於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

「公門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說,「秦老夫子無心中積的德,一定不少。」

「這自然也有。我們這一行,多少年來師弟相傳的心法:『救生不救死』,就是體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說句老實話,也是『樂』在其中。」

這句話很含蓄,但在座的人無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紅色收入,一味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誰來見情?

「話又說回來。干我們這一行,到底積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獄吏,造孽容易積德難。」

「這又是為什麼呢?」胡雪岩很感興味地問。

「此無他,到底自己可以做主!譬如像雪公這樣的東家,自然不許我們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們只要自己把握得定,東家也不能強人所難。獄裡就不同了,真正是暗無天日!」

「怎麼呢?」

「一句話,非錢不行。沒有錢,那地方比豬圈都不如;有錢的,跟自己家裡一樣,不但起居飲食舒服,甚至妻妾可以進去伴宿。」

「我也聽說過。」王有齡問道,「真有這樣的事?」

「當然有!我說個故事為諸公下酒,就出在我們浙江,那是道光年間的事——」

據說,道光年間有個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節甚重。由縣、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維持「斬立決」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來,便要處決。這個富家子弟是三世單傳,所以他家上下打點,只想救出一條命來。無奈情真罪實,遇著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錢雖花得不少,毫無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間經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睜睜看著要絕後,百萬家財,身後將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無論如何於心不甘。於是經人指點,備了一份重禮去請教一個以善於出奇計,外號「鬼見愁」的刑名師爺,不得已而求於次,只想他的在獄中的兒子能夠留下一點骨血,哪怕是個女孩子也好,問那刑名師爺,可有辦法?

辦法是有,但不能包養兒子,因為這是任何人所無能為力的。但就照「鬼見愁」的辦法,已能令人滿意。他答應可以讓那富家子多活三個月,在這三個月中,以重金覓得數名宜男的健婦,送到獄中為富家子薦寢。當然,獄中是早已打點好的,出入無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監獄後門迎接,接著健婦送到家供養。事先已講明白,要在他家住幾個月,若無喜信,送一筆錢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為止,那時或去或留,另有協議。

這樣過了十幾天,刑部的復文到了,是「釘封文書」,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斬立決」。

「慢來,慢來!」胡雪岩打斷秦壽門的話問道,「不是說可以活三個月?何以前後一個月不到?」

「稍安毋躁,」秦壽門笑道,「當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見了都愁?」他接著又講——

既稱「斬立決」,等「釘封文書」一到,就得「出紅差」,知縣升堂,傳齊三班六房和劊子手,把犯人從監獄裡提了出來,當堂開拆文書。打開來一看,知縣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錯,裡面的文書,完全不對,姓名不對,案情不對,地方也不對,應該發到貴州的,發到浙江來了。

沒有核准斬立決的文書,如何可以殺人?犯人依舊送回監獄,文書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師,再慢也不過二十天,但是要等貴州把那弄錯了的文書送回刑部,「雲貴半爿天」,一來一往就三個月都不止,便宜了貴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幾個月。

「這不用說,當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腳?」王有齡問。

「是的。」秦壽門答道,「運動了一個刑部主事。這算是疏忽,罰俸三個月,不過幾十兩銀子,但就這樣一舉手之勞的『疏忽』,非一弔銀子不辦。」

「這是好事!為人延嗣,絕大陰功,還有一千兩銀子進賬。」胡雪岩笑道,「何樂不為?」

「其奈壞法何?」秦壽門說,「倘或查封、抄家的文書也是這麼橫生枝節,國庫的損失,誰來認賠?」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會疏忽。國法不外乎人情,所以聽訟執法,只從人情上去揣摩,疑竇立見。譬如說某人向來精細,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來如此辦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說,這麼辦是冤枉的,駁了下來,甚至已定讞的案子,把它翻案。試問,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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