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岩的融資之道 籌開錢莊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無不有「土儀」饋贈,從上海來,所謂「土儀」實在是洋貨。海禁初開,西洋的東西,在它本國不值錢,一到了中華,便視為奇珍,哪怕一方麻紗手帕,受者無不另眼相看。因此,這趟客拜下來,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廳里,逗著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不過一天不見,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裡覺得有好些話,亟待傾吐。

「你吃了飯沒有?」他問。

「沒有。」胡雪岩說,「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餅,現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齡對這個提議,深感興趣,「不晚!」他說,「快夏至了,白天正長,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緊。怎麼走法?」

「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著說。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當然換了便衣去。」他說,「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帶人,就安步當車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鏡,遇見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套一件玄色貢緞背心,竹布襪、雙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鏡,捏了一把摺扇,與胡雪岩兩個人瀟瀟洒灑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說,「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這個「他」,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

這是他跟胡雪岩第二次來,但處境與心境與第一次有天淵之別。一坐下來,四面眺望,神閑氣靜,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彷彿改過了,「西子」格外綽約,青山格外嫵媚。

「兩位吃酒、吃茶?」老闆看他們的氣派、服飾,不敢怠慢,親自走來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齡學著杭州腔說,「新茶上市了,你說說看,有點兒啥個好茶葉?」

「太貴重的,不敢預備,要去現買。」

「現買就不必了。」王有齡想了好久說,「來壺菊花。」

那茶座老闆看王有齡有些奇怪,先問好茶葉,弄到頭來喝壺菊花,看起來是個說大話用小錢的角色。

不但他詫異,胡雪岩也是如此,問道:「怎麼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這話只有胡雪岩心裡明白,回首前塵,不免也有些感慨,不過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後顧的性情,所以旋即拋開往事,管自己點菜:「一雞三吃,醋魚『帶鬢』,有沒有活鯽魚,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條。是不是做湯?」

「對,奶湯鯽魚,燙兩碗竹葉青,弄四個小碟子。帶幾張油蓑餅,先吃起來。」

「好的,馬上就來。」

等把茶泡了來,王有齡端杯在手,望著暗青淡紫的暮靄,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動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勁道的聲音說,「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為?真要好好乾一下。」

「我也這麼想,」胡雪岩說,「今天來就想跟你談這件事。」

「你說,你說!」

「我想仍舊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齡半開玩笑地,說實在話,他還真怕信和的東家把胡雪岩請了回去。

「我早已說過了,一不做『回湯豆腐』;二是自己立個門戶。」胡雪岩說,「現在因為打仗的關係,銀價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兌進兌出,兩面好賺,機會不可錯過。」

王有齡不響,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發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愛此物,而是心裡有所盤算。盤算的當然是資本,其實不必他費心思,資本從哪裡來,他早就籌劃好了,不過自己不便先開口而已。

王有齡終於開口了:「雪岩!說句老實話,我現在不願意你去開錢莊。目前是要你幫我,幫我也等於幫你自己。你好不好捐個功名,到哪裡跟我在一起,撫台已經有話了,最近還有別樣安排,大概總是再派我兼一個差,那時我越加要幫手,你總不能看著我顧此失彼,袖手不問吧?」

「這我早就想到了。開錢莊歸開錢莊,幫你歸幫你,我兩樣都照顧得來,你請放心好了。」

「當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過,不會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應心,依舊不以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聲音說:「雪公,你現在剛剛得意,但說句老實話,外面還不大曉得,所以此刻我來開錢莊,才是機會。等到浙江官商兩方面,人人都曉得有個王大老爺,人人都曉得你我的關係,那時我出面開錢莊,外面會怎麼說?」

「無非說我出的本錢!你我的交情,不必瞞人,我出本錢讓你開錢莊,也普通得緊。」

「這話不錯!不過,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時候人家會說你動用公款,營商自肥,有人開玩笑,告你一狀,叫我於心何安?」

這話打動了王有齡的心,覺得不可不顧慮,因而有些躊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迹。」胡雪岩的聲音越低,「錢莊有一項好處,代理道庫、縣庫,公家的銀子沒有利息,等於白借本錢。雪公,你遲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來現開一家錢莊,代理你那個州縣的公庫,痕迹就太明顯了。所以我要搶在這時候開。這一說,你懂了吧?」

「啊!」王有齡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還沒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奧妙。『隔行如隔山』,我來講給你聽。」

胡雪岩的計畫是,好歹先立起一個門戶來,外面要弄得熱鬧,其實是虛好看,內里是空的,等王有齡一旦放了州縣,這家錢莊代理它的公庫,解省的公款源源而來,空就變成實的了。

「妙!」王有齡大笑,學著杭州話說,「雪岩,你真會變戲法兒!」

「戲法總是假的,偶爾變一兩套可以,變多了就不值錢了,值錢的還是有真東西拿出來。」

「這倒是實實在在的話。」王有齡收斂笑容,正色說道,「我們商量起來,先說要多少資本?」

於是兩個人喝著酒,商議開錢莊的計畫。主要的是籌劃資本的來源,這可要先算「民折官辦」的一盤賬。胡雪岩的記憶過人,心算又快,一筆筆算下來,要虧空一萬四千多兩銀子,都記在信和的賬上。

得了海運局這麼一個好差使,沒有弄到好處,反鬧了一筆虧空,好像說不過去。但王有齡不以為意,這算是下的本錢,以這兩個多月的成績和各方面的關係來說,收穫已多。只是有了虧空,還要籌措錢莊的本錢,他覺得有些為難。

「本錢號稱二十萬,算它實收四分之一,也還要五萬,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著五萬。」胡雪岩說,「至多二萬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幾千銀子,好把場面撐起來。」

「幾千兩銀子,隨時都有。我馬上撥給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說,「藩台衙門那裡有幾萬銀子的差額好領,本來要付給通裕的,現在不妨壓一壓。」

「對,對!」王有齡想通了,「通裕已經借了十萬,我們暗底下替他作了保人,這筆款子壓一壓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事。」

「正就是這話。不過這筆款子要領下來,總要好幾個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這是王有齡很明白的,領到公款,哪怕是十萬火急的軍餉,一樣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門的書辦,格外難惹,「『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他說,「麟藩台那裡,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書辦,還想不出路子。」

「我來!」胡雪岩想說,「你去見閻王,我來擋小鬼。」話到口邊,想到「見閻王」三個字是忌諱,便不敢說俏皮話了,老老實實答道:「你那裡備公事去催,下面我來想辦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費就是了。」

這樣說停當,第二天王有齡就從海運局公款中,提了五千兩銀子,交給胡雪岩。錢是有了,但要事情辦得順利,還得有人。胡雪岩心裡在盤算,如果光是開家錢莊,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釘在店裡,一時找不著好幫手也不礙。而現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調度,不能為日常的店面生意絆住身子,這就一定要托個能幹而靠得住的人來做檔手。

信和有兩個過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過他不願去找他們,因為一則是挖了張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義氣,個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則是自己的底細,那兩個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慣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闆、夥計,自己抹不下這張臉,對方也難生敬畏之心。

想來想去,想出來一個人,也是同行,但沒有什麼交情,這個人就在清和坊一家錢莊立櫃檯做夥計,胡雪岩跟他打過一次交道,覺得他頭腦很清楚,儀錶、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來。

這件事最好托張胖子。由此又想到一個難題,從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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