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岩謀劃完美解決方案 尋找賣主

這時是三月天氣,兩岸平疇,綠油油的桑林,黃澄澄的菜花,深紅淺絳的桃李,織成一幅錦繡平原。王有齡詩興大發,倚舷閑眺,吟哦不絕。但別的人不像他那麼有雅興,周、吳兩委員,加上胡雪岩、張胖子正好湊成一桌麻將。

打牌是張胖子所提議的,胡雪岩欣然附議。張胖子便要派人到頭一條船上去請周、吳二人,一個說:「慢慢!擺好桌子再說。」

胡雪岩早有準備的,打開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極精緻的一副籌碼,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兒阿珠來鋪好桌子,分好籌碼。兩麵茶幾,擺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後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吳兩委員請了過來。

一看這場面,兩人都是高興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員笑著說道,「跟我們這位胡大哥在一起,實在有勁道。」

「閑話少說,」吳委員更性急,「快坐下來。怎麼打法?」

於是四個人坐下來扳了位,張胖子提議,一百兩銀子一底的「幺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滿貫。自摸一副「辣子」,三十兩一家,便有九十兩進賬。

「太大了!」周委員說,「自己人小玩玩,打個對摺吧!」

「對,對,打對摺。」吳委員也說,「我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不夠輸的。」

「不要緊,不要緊!有錢莊的人在這裡,兩位怕什麼?」胡雪岩一面說,一面給張胖子遞了個眼色。

張胖子會意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來,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吳二人面前,笑著說道:「我先墊本,贏了我提一成。」

「輸了呢?」吳委員問。

「輸了?」胡雪岩說,「等贏了再還。」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周、吳二人越發高興。心裡痛快,牌風也順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員,一家大贏,吳委員也還不錯,輸的是張胖子和胡雪岩,兩個人的牌品都好,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員,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張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員也還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籌碼,吳委員贏了一底半,周委員贏了一底,張胖子沒有什麼輸贏,但有他們兩家一成的貼補,也變成了贏家,只有胡雪岩一個人大輸,連頭錢在內,成了「四吃一」。

「擺著,擺著!」周委員很大方地說,「明天再打再算!」

「賭錢賭個現!」胡雪岩說了句杭州的諺語,「而況是第一次,來,來兌籌碼,兌籌碼!」

胡雪岩開「枕頭箱」取出銀票,一一照付,零數用現銀子補足,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三把兩把一抓,分配停當,各人自己再數一數,絲毫不差。

吳委員大為傾服,翹起大拇指贊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這句引自《新唐書》,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賬管得清楚的褒語,胡雪岩卻聽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話,只報以感謝的一笑,不多說什麼。

最後算頭錢,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為牌風甚大,打了十六七兩銀子,胡雪岩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聽得招呼,嬌滴滴答應一聲:「來了!」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她系一條青竹布圍裙,一面擦著手,一面憨憨地笑著,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那番風韻,著實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見周、吳二人盯著阿珠不放的神情,心裡立刻又有了盤算:「來,阿珠,四兩銀子的頭錢。」他說,「交給你娘!」

「謝謝胡老爺!」阿珠福了福。

「你謝錯人了!要謝周老爺、吳老爺。喏!」他拈起一張銀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聲又說,「頭錢不止四兩。周老爺、吳老爺格外有賞,補足二十兩銀子,是你的私房錢。」

這一說,阿珠的雙眼張得更大了,驚喜地不知所措,張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爺、吳老爺替你辦嫁妝。還不快道謝!」

「張老爺最喜歡說笑話!」阿珠紅雲滿面,旋即垂著眼替周、吳二人請安。

「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吳委員向周委員說。於是每人又賞了十兩。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過這麼多錢?只看她道謝又道謝,站起身來晃蕩著長辮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後便是又喘又笑在說話的聲音,想來是把這樁得意的快事在告訴她娘。

大家都聽得十分有趣,相視微笑。就這時聽得外面在搭跳板,接著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爺走好!」

王有齡過船來了,大家一齊起身迎接,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張信箋,興沖沖地走了進來,笑著問周、吳二人:「勝敗如何?」

屬官聽上司提起賭錢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員紅著臉答道:「託大人的福!」

「好,好!」王有齡指著張胖子說,「想來是張老哥輸了,錢莊大老闆輸幾個不在乎。」

「理當報效,理當報效。」

說笑了一會,阿珠來擺桌子開飯。「無錫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這天又特別巴結,自然更精緻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還帶得有「路菜」,桌子上擺不下,另外端兩張茶几來擺。胡雪岩早關照庶務多帶陳年「竹葉青」,此時開了一壇,燙得恰到好處,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連一向不善飲的周委員,都忍不住想來一杯。

這樣的場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應該是淳于髡所說的「飲可八斗」的境界,無奈有王有齡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談話的對象也只是一個吳委員,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絕,題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時興高采烈地跟吳委員談論,什麼「這個字不響」,「那個字該用去聲」,大家聽不大懂,也沒有興緻去聽,但禮貌上又非裝得很喜歡聽不可的樣子,以至於變成喝悶酒,嘉肴醇醪,淡而無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還連帶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數,一番細心安排,都教王有齡的酸氣給衝掉了。好在有約在先,此行凡事得聽他做主,所以他找了個空隙,丟過去一個眼色,意思請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讓大家自由些。

王有齡倒是酒酣耳熱,談得正痛快,所以對胡雪岩的暗示,起初還不能領會,看一看大家的神態,再細一想,方始明白,心頭隨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機警,「你們慢慢喝。」

於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飯,王有齡吃完離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夠,特地關照船家,另外備四個碟子,燙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員挺一挺腰說,「這下可以好好喝兩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盞更酌,人依舊是五個,去了一個王有齡,補上一個庶務,他姓趙,人很能幹,不過,這幾天的工夫,已經讓胡雪岩收服了。

「行個酒令,如何?」吳委員提議。

「我只會豁拳。」張胖子說。

「豁拳我倒會。」周委員介面,「就不會喝酒。」

「不要緊,我找個人來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爺代酒。」

「嗯。」阿珠馬上把個嘴撅得老高,上身搖兩搖,就像小女孩似的撒嬌。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的哄她,「不代,不代!」

阿珠嫣然一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樣,周老爺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爺吃十杯呢?」趙庶務問。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稱善,周委員便笑著搖手:「不行,不行!你們這是存心灌我酒。」說著便要逃席。

趙庶務和阿珠,一面一個拉住了他,吳委員很威嚴地說:「我是令官,酒令大似軍令,周公亂了我的令,先罰酒一杯!」

「我替他討個饒。」胡雪岩說。

「不行!除非阿珠來求情。」

「呀!吳老爺真正在說笑話了!」阿珠笑道,「這關我什麼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嗎?既然你跟周老爺好,為什麼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讓他纏糊塗了,雖知他的話不對,卻無法駁他。不過,說她跟周老爺「好」,她卻不肯承認。

「我伺候各位老爺都是一樣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話不能再出口,偏偏張胖子促狹,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興這樣子說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紅暈,越發嫵媚,「各位老爺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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