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蘇醒之卷 第十五章

大興寺本是名剎,但此時香火不盛,僧眾也是極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禪理,無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早晚課都不做,此時大殿中也是空無一人,只是,正中卻放著一盞油燈。

一燈如豆,燈火卻紋絲不動。假如有人在旁邊的話,借著幽暗的燈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閃動。

那些影子猶如活物,繞著這盞小燈不住地打轉。雖然無聲無息,但氣勢逼人,幾如驚濤駭浪。等轉到七八轉時,那盞油燈的火焰忽地暴長了一尺有餘。隨著亮光一閃,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見,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後卻閃出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穿著白紗長裙的女子。

長裙十分輕薄,她的身體幾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現得也太過突然,幾乎是憑空出現的。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秘的笑意,紅唇艷得彷彿要滴下來,正慢慢向那盞燈走近。雖然大殿中什麼都沒有,她卻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戰戰兢兢,似乎生怕會失足落入萬丈深淵。

當她走到距油燈還有三尺許,從大殿一角處突然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流香。」

這聲音很輕。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轉過頭。卻見角落裡,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佝僂的老僧。這老僧一身破舊袈裟,神情木然,眼中卻隱隱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這裡。」

老僧卻垂下頭,低低道:「流香,你終於來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當年氣吞牛斗,叱吒萬夫的蕭流明,如今卻成了一個老僧,實在讓人不敢相信。」

這老僧正是當初曾在汾陽橋觀張三郎與李世民一局後,心灰意懶的極玄子。隋末大亂,張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極玄子也極有雄心,相約日後一見高下。但在汾陽橋見過李世民後,極玄子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李世民的對手,意興闌珊,給張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從此不見蹤影。他抬起頭,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這世界已非我蕭家所有,你縱然妄動刀兵,最終不過鏡花水月,徒然讓天下多造一劫罷了。」

蕭流香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這便是你將天魔擄走,又在這大興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與二哥當年只能出走百濟,在異域苟延這許多年。大哥,蕭家的血脈,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極玄子嘆道:「蕭家血脈又如何。我歷代先帝仁厚愛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魘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傷天害理么?」

極玄子與蕭流香兄妹同出蘭陵蕭氏一門,也是嫡親堂兄妹。蕭氏本是齊梁皇族,這一族素懷大志,想要恢複故土,但朝代屢屢變易,他們多次起事,卻總是竹籃打水。隋朝初興,國勢強盛,蕭家想要恢複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亂,他們終於準備大幹一場,不惜動用禁術咒煉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極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陽橋一會,極玄子不知去向,蕭流香與那黑衣人失了主謀之人,再難有所作為,只能投靠另一個堂兄蕭銑。蕭銑被斬後,他們無法在中原立足,只得遠遁百濟,苦修秘法準備捲土重來。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長安,方知大唐國勢較隋朝更盛,雖說與倭國中臣鐮足有過密約,但倭國遠在海外,終究遠水難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們藏身在蕭後所居頤養宮中,多方查探,也終於發現了大興寺的秘密。只是極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們無從下手。蕭流香誘殺少年,以他們的魂魄煉成魘魔秘法前來破解,費了數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殺入大殿,才知道坐鎮此間的竟是大哥極玄子,心中震驚也非同尋常。聽極玄子說起歷代先帝仁厚愛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縱然心灰意冷,想要歸隱也是你的事,為何還要鎮住天魔?難道你要護住李家天下么?」

極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蘇醒,玉石皆焚。流香,縱然喚醒天魔,你說能有幾分勝算?」

蕭流香怔了怔。喚醒天魔,那是她長久以來的願望,但仔細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縱然天魔已醒,也只如一場狂風驟雨,頂多摧毀幾根枝條而已,說勝算那是一分都無。但她根本不願多想,喝道:「事在人為!」

極玄子嘆道:「事在人為,也須為有為之事。流香,欲生諸煩惱,欲為生苦本。此事於天下於己,皆無濟於事,你也只是枉送性命罷了。」他在大興寺坐鎮多年,大興寺的和尚儘是些碌碌之輩,對於極玄子這個洒掃殿堂的佝僂老僧他們也根本不放在眼裡。極玄子樂得平時就常翻翻經書,對佛理卻已頗熟。「欲生諸煩惱,欲為生苦本」二語,出自《增一阿含經》,說眾生所有困苦煩惱,盡生於欲。他回想往日為殫精竭慮,身涉險境,日日煩惱困苦,無一不是為了謀求蕭氏復國一念。待煉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只得在大興寺坐鎮,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許多。這兩句偈語,實是咀嚼良久,回味無盡。

蕭流香幾年前發現大興寺有異,卻又見寺周加了極厲害的禁咒,她這等術士進來,不啻飛蛾撲火,便以魘魔法煉魂強攻。但這禁咒實在太強,她這魘魔法修習也極為陰毒,每一重便要傷一極美少男與一極丑少女。這幾年修到八生八死,實際已經傷了男女各八人。裴行儉卷宗中只有八起美少年被殺,實是女子命賤,極醜女子更是沒人當一回事罷了。魘魔術本是邪術,蕭流香修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裡是一句偈語喚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擋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閃開么?」

極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靈塗炭,卻又無濟於事。流香,我不會讓開的。」他初時只不過心灰意懶,但在大興寺讀的經書多了,卻生了悲天憫人之懷,此時說來,頗有大德高僧氣魄。

蕭流香見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雙手拇指食指分開,遙遙相對,人忽地一轉。隨著她的轉動,白紗長裙飄起,腳底卻有一片黑影向極玄子疾射出。極玄子見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卻又有當年那個俏麗小妹的身影,頹然道:「善哉。」雙手捻訣,連變了幾個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卻如大浪激上礁石,紛紛散開。他還待勸解,卻聽蕭流香厲聲喝道:「一始無始。一析三。極無盡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

極玄子是蕭氏兄妹的堂兄,蕭流香知道那些本門武功法術奈何不了他,因此突然間用了三韓《天符經》。《天符經》傳說是三韓始祖檀君所傳,雖只寥寥八十一字,文字卻艱深之極。蕭流香兄妹遁入百濟,取《天符經》與中原道術雜糅而成。這是她的獨到之秘,極玄子見識雖博,功底雖高,卻不曾見過這等法術。他對蕭流香仍頗為容讓,但蕭流香卻毫不留情,這一下出其不意,極玄子只覺眼前一黑,剎那間竟已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心頭一沉,忖道:「小妹真的要取我性命么?」情急之下,也再不留手,袈裟一抖,身上所沾黑影立時飛散,隱隱似有鬼哭之聲。

蕭流香見極玄子一眨眼間便破了自己一重天符經魘魔秘法,亦是驚心。她已將此法修至八重,口中接連不斷,喃喃念誦道:「……一積十矩,無匱化三。天二三,地二三,人二三,大三合六,生七八九。運三四,成環五,七一妙衍。……」陰影一重散去,一重接上,竟似無窮無盡。極玄子沒想到蕭流香的功底一高至此,大大驚詫,心道:「小妹她竟已到這等地步?難道她……」

他心神一分,黑影靠得又近了一圈。蕭流香見極玄子抵禦之力漸趨衰弱,心道:「大哥真不愧當年與張三郎齊名的人物,我若不是有了宮天丹,哪是他的對手。」她佔了上風,哪肯容情,口中《天符經》念得越來越快:「……萬往萬來,用變不動。本本心,本太陽,昂明人中。天地一一,終無終一。」

這已是《天符經》的最後一段。當蕭流香念到「終無終一」時,極玄子只覺眼前黑影已是排山倒海一般湧來,彷彿有無數妖獸撲到自己身上拚命地撕咬。他心知再抵不住蕭流香的進攻,忽地盤腿結迦趺坐,長吸一口氣。

極玄子已是要孤注一擲。哪知他剛坐下來,卻覺雙足已然失去知覺,周身像是被浸入冰水中,從腳跟一直冷到背心。他驚懼萬分,心道:「是了,小妹一定是得到了餘七的宮天丹!」

宮天丹一共只有兩顆。極玄子當初將一顆宮天丹傳給餘七,只盼有朝一日餘七能成為自己的有力臂助。哪知餘七手段越來越高,異心也越來越重,終於背叛極玄子出門。蕭流香功底如此之高,隱隱然竟有凌駕於自己之意,除了得到宮天丹,恐怕就沒別的途徑了。他對蕭流香總有香火之念,此時略略緩得一步,被蕭流香搶了先手,便是想兩敗俱傷也難。他只盼能提起最後一絲真氣,但身體已捲入這一片黑影之中。黑影一如怒濤狂瀾,卷得他岌岌可危,哪裡還有反擊的餘地。

極玄子心灰若死,正在這時,忽覺背後有人一拍,一股勁力從脊背處湧來。這支生力軍來得極是突然,他無暇多想,猛地長吸一口氣,借著這股力道擋去。這力量雖然也不甚強,但來得極為突然,那團黑影到了距他身周三四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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