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蘇醒之卷 第二章

一列車隊在大道上不緊不慢地趕路。

這是長安南味號的商隊。長安人口百萬,富豪比比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天南海北什麼奇珍異味都有,食鋪酒樓里的菜肴也各地風味都有。

南味號經營的是海味。長安不靠海,新鮮海味要帶過本錢太大,南味號賣的也就是些勒鯗、江珧柱、魚翅一類的乾貨。快過年了,今年賣得特別好,存貨已然一掃而空。南味號的東家便想再跑一次閩廣,再運一批海味過來。上元,清明,一直到端午,足足可以賺到對本的利。

蘇我伏鷹便隱身在商隊之中。

得意樓一擊得手,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居然會如此順利。

蘇我氏一族在倭國權傾一時,但他大哥蘇我入鹿卻極佩服中臣鐮足,說此人足智多謀,非百里之才,實經國之器。只是此人一直不願受蘇我入鹿的籠絡。

可用,用之;不可用,殺之。蘇我伏鷹還記得大哥私底下說過的這句話。當中臣鐮足拒絕了蘇我氏的延攬,蘇我伏鷹就知道此人遲早都會成為自己的敵人。只是他沒想到中臣鐮足居然也會到長安來,甚至與他一同住在久居大唐的田山周處,而他居然一直未曾發現!

長安,這個光怪陸離的魔都,也許什麼事都會發生吧。他按了按胸前那個小布袋,負心子硌著他的前胸,多少讓他感到一些安全。

在得意樓,雖然只是過了一招,但與中臣鐮足交易的那人仍然讓蘇我伏鷹吃了一驚。當他發現此人正是在居德坊醉劉居里與他交過一次手的那個人,便已知道自己的發切丸傷不了他。只是能夠順利奪下負心子,只怕純屬僥倖了。而中臣鐮足顯然沒有那人的本領,肯定躲不過了。即使能躲過,鐮足肯定也想不到自己會化身為一個商隊的成員,隱在幾輛滿是咸腥味的大車間。

這一次,可謂大獲全勝。蘇我伏鷹不禁想笑出聲來。

南味號的商隊從東市出發,小半天便出了長安東面的春明門。長安城裡雖然繁華,但出了城一般是些田地,離城十里就是些亂山荒地了。南味號的東家肚裡很有些經濟,原本多走一程就能到青泥驛歇息,只是去了青泥驛便要住客棧,他故意晚出發半天,天黑下來時還沒到藍田縣。這裡是天子腳下的京畿道,反正也沒有賊人剪徑,就讓商隊在灞河岸邊一個樹林里歇腳,露宿一晚。

紮下營來,生火造飯吃畢了,商隊的人三三兩兩歇息下來。這商隊只有十來個人,大多圍著火堆聊天。蘇我伏鷹只是商隊臨時招來的人手,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半閉著眼坐在火堆邊養神。恍惚中,他想起了故鄉。

飛鳥京雖然根本不能與長安相提並論,但終究是家鄉。看著火光,蘇我伏鷹彷彿又見到了細雨中凈御原宮長廊下的鈴姬。

「未開之花,已開之花,都是將要凋殘的花。」

鈴姬的聲音柔美而清脆。只是在這異國的商人中間,想像中的鈴姬的聲音也如一根尖針一般讓他感到刺痛。

不知是誰摸出一支尺八,正在吹著。尺八就是簫,因為長一尺八寸,故有此名。吹的是一支《龍笛曲》,有個人在低聲哼哼著:「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千萬餘。遊子去還願莫疏。願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相憶。」

這是梁昭明太子的詩。《龍笛曲》是南朝樂府中常用的牌子,聲音原本柔靡委婉,那人卻哼得凄咽之極,連簫聲也顯得如泣如訴。蘇我伏鷹不由閉上了眼,眼前又浮現出鈴姬如花的笑靨。

臨來時,鈴姬在神社為自己求了一道靈符。這個龐大雄偉的國度在鈴姬的想像中,大概也如妖獸一般光怪陸離和恐怖吧。這道靈符雖然已經在海上的風濤中失落了,但鈴姬跪在奉獻著蘿蔔和油豆腐的稻荷明神前祈禱的樣子,依然歷歷在目。有鈴姬為自己祈福,所以才會如此順利吧。其實稻荷明神並不是保佑遠行人的,鈴姬並不知道。可是只要想起鈴姬虔誠的樣子,就算稻荷明神也一定會來保佑自己的。

蘇我伏鷹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時,他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未開之花,已開之花,都是將要凋殘的花。」

這聲音輕柔細膩,便如那個纖弱的身影,蘇我伏鷹嘴角的笑意卻一下僵住了,心底升騰起一股寒意。

中伏了!他默默想著。

這裡是遙遠的大唐長安,不是飛鳥京,鈴姬絕不可能在這裡的。可是自己卻聽到鈴姬的聲音,那一定是中了什麼人的法術,視聞嗅嘗觸五官中,雙耳已被人控制。

尺八的聲音已若有若無,只有火堆里的木柴被燒得爆裂的細微聲響還在冰冷的暮色中流動。蘇我伏鷹咬緊牙關,猛地站了起來。

火堆仍然在燃燒。透過火光,對面站著一個人影。

蘇我伏鷹只覺嘴裡一陣發乾。這是個女子的身影!他很清楚,商隊中並無女子,而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不可能會有女子出現。顯然,雙眼也遭人控制。

這人好高的道行!蘇我伏鷹暗自嘆道。他雖然站了起來,但雙腳卻如同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分毫。他知道只消再等片刻,等鼻口觸都被封住,那自己就形同行屍走肉,只能任人擺布了。

也幸好這時五指尚能動。他的手往回一縮,左右兩手食中兩指間已各夾了一個發切丸。

那個女子與他相隔著火堆,卻視熊熊燃燒的火焰如無物,直直從火舌中走了過來。一見到這人,蘇我伏鷹背後冒出一身的冷汗。

是鈴姬!

鈴姬看著他,眼波柔媚如絲,風情萬種,慢慢地向蘇我伏鷹走近。蘇我伏鷹如同化成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只是看著她越來越近。

鈴姬已站到了蘇我伏鷹身前。她微笑著,伸手摸向蘇我伏鷹的臉。手正要碰上時,蘇我伏鷹的手忽然舉了起來,猛地刺向鈴姬的前心。

手如利刃,但刺入鈴姬身體時,蘇我伏鷹什麼都感覺不到。也就在手剌入的一剎那,鈴姬的身影驀地消失,蘇我伏鷹只覺前額彷彿移開了一塊巨石,眼前也忽地一暗,終於看清面前的一切。

篝火已經快要滅了。借著餘燼的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儘是那些南味號的夥計。蘇我伏鷹的心頭一凜,喝道:「什麼人!」

南味號那些夥計根本沒被蘇我伏鷹放在心上,但那個險些封住自己五官的來者竟然在自己毫不察覺之時將這十來個夥計統統殺了,這等本事實在讓蘇我伏鷹心悸。方才那人有些輕敵,低估了自己的本事,但那人再一次施法的話,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種幸運了。在黑暗中不知那人的所在,發切丸無用武之地,當務之急,一定要立刻查明那人的方位。

黑暗中有個人輕輕「咦」了一聲,道:「好狠的少年。」

蘇我伏鷹左手一抖,掌心已冒出一團黑氣。他將這團黑氣凝在掌心,慢慢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那人輕輕一笑,道:「不必多問,閣下的命已被買下了。」

蘇我伏鷹哼了一聲,道:「左道小術,還買不了我的命。」他左手忽地一翻,那團黑氣已落在地上。這是他的貘殺術,本就無聲無息,加上是在夜裡,當真可殺人於無形。

貘殺術循聲沿地面而行,去勢極速。剛行去三丈,忽然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高牆,一下頓住了。

是那人!蘇我伏鷹眼裡閃過一絲殺氣。貘殺術固然無聲無色,但那人本領不凡,蘇我伏鷹原也沒打算用此術一舉成功。他只想借貘殺術來探明那人的方位,真正的殺手還是那兩個發切丸。

他一感到貘殺術受阻,右手已然疾揮,喝道:「中!」一點黑影脫手而出,向那邊射去。

發切丸切金斷玉,何況上面也附有貘殺術,只消擦破那人一點油皮,那人這條性命便已握在自己手中了。但發切丸擲出,卻不曾聽到有人應聲倒地,只聽得那人「嗤」地一笑,道:「中臣先生說閣下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果然是實。」

黑暗中,有個人踏上了兩步。

黑夜裡看三丈外的地方雖是一片混沌,但多少總有些光,離得近了還是可以看到。那人原本距蘇我伏鷹三丈以外,此時走近了丈許,蘇我伏鷹已能看清那人的輪廓。

那人個子也不高,卻似有種無形的壓力。即使相隔兩丈,蘇我伏鷹仍然感覺得到那人身上發出的這股力道,被迫得幾乎要後退。他咬了咬牙,讓自己站直了些。

篝火本已只剩了些餘燼了,那人一走近,火苗忽然又躥了起來。借這火光,雖看不清那人面目,卻終於可以看到那人穿著一身黑衣。

看到那人的衣著,蘇我伏鷹忽然叫道:「暗行堂!」他雖落於下風,卻一直凜然不懼,可這三個字叫出卻已帶了些懼意。

那人本來還待向前,忽然站住了,道:「你居然也知道暗行堂?你是何人?」那人的聲音里也已有些詫異。

蘇我伏鷹哼了一聲,道:「百濟暗行堂,我怎會不知。」

那人道:「不可能。大唐知道暗行堂的,不會超過五個人。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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