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妖異之卷 第五章

高仲舒一人一馬,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他回家原本是沿順義門街向西回到義寧坊的家中,此時正到醴泉坊。

「阿白,又要下雪了,快點回家,回家了給你吃油餅。」

高仲舒拍了拍馬頭,恨不得這匹愛馬能背插雙翅飛起來。昨天他在家苦讀那部《晉書》,對照別家,找出不少晉朝史實的錯訛來,今天在弘文館與人爭論也大佔上風。他最愛的事是讀史,後來他成為中書舍人時,名相宋璟因為他博通典籍,熟於史實,有「欲知古,問高君」之嘆。今天在弘文館與同學說起王敦謀反之事,為王敦謀反前駐兵之地爭論不休,手頭幾部書所言不一,便想回去查查那部《晉書》,看看沈約如何記載,明日好去辯駁一番。

天已經黑下來了,街上冷冷清清。阿白打了個響鼻,似乎又有些不安。高仲舒輕輕踢了一下馬腹,正要往前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像是一層厚厚的黑紗從天而降,高仲舒什麼都看不見了。眼睛瞎了?他大吃一驚,正要失聲大叫,可是嘴竟然如同被膠水粘住,連張都張不開,身體也像是成了木頭的,動彈不得分毫。

高仲舒的背後登時有冷汗流下來。他只覺自己像是墮入一個噩夢之中,無法醒來。不僅僅是看不見了,耳鼻口膚全都在剎那間失去了效用。

真是一個噩夢么?

有時做噩夢魘著了,就是這樣子的。可是高仲舒怎麼也不敢相信騎著馬也會睡著。當做噩夢時,如果知道那是個噩夢他會拚命叫醒自己。現在,他也正在拚命想讓自己醒來。只是,渾身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變成了木頭,毫無感覺,再怎麼拚命也只是徒勞。

假如有根針刺進去,大概也和刺入木頭一樣吧。他自嘲地想著。正當要絕望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右手的食指動了一下。

那只是微微一動,如果不注意,幾乎就感覺不到。但高仲舒此時全神貫注於周身的每一個動作,突然間有了感覺,這等欣喜當真難以言表。只是渾身上下也只有這根手指可以稍稍動彈,仍然覺得難受。高仲舒拚命想借著這一絲活力讓自己的知覺回覆過來,用盡渾身力氣動著那根食指,可是,不管他再怎麼努力,手指也只能微微地動一下而已。

右手的袖子里正放著那張明崇儼給他的符紙。明崇儼讓他放在髮髻里,但在弘文館與同學爭辯上了癮,哪還記得這事。直到此時,他才想起這回事來。

難道明崇儼的符紙真的有效么?高仲舒不禁後悔起來。只是世上沒有後悔葯好買,現在也只能靠這一根能微微動彈的手指了。

高仲舒的指甲留得很長。唐時士人因為不用做事,大多留著指甲,後來有名的詩人李賀更是號稱「長爪郎」。他平時對阿白極為愛惜,此時再顧不得了,用盡渾身之力將指甲往阿白背上插去。

一輛馬車在順義門街由西向東駛過。

這是一輛兩座馬車,是平時公子游春時自駕玩耍所用。這輛馬車極為富麗,駕車的是一個少年,邊上坐著一個老年道士。這道士仙風道骨,雙目中卻隱隱有一絲詭異的殺氣。

少年的車趕得很快,但這輛車走得非常平穩,拉車的馬也神駿異常,因此走得雖快,卻幾乎沒一絲聲響。那少年身材甚矮,坐著比那年長道士幾乎要矮一個頭,長著一張瓜子臉,肌膚白得幾乎要透明,嘴小小的,甚是紅潤。他趕著馬車,大是興奮,臉上已沁出汗水來也不擦,那道士忽然道:「小心了,前面有個醉漢,別趕那麼快。」

少年也看到了前面那個騎馬之人。他拉了拉韁繩,那匹馬善解人意,登時放慢了步子。這少年看了看,道:「韋道長,那是個書生啊。他也喝醉了?」

他們剛從待賢坊回來,得趕在禁夜之前回到皇城。待賢坊在長安西南角,離皇城足足有十幾里路,這少年很少出來,一到外面便如魚游大海,看什麼都新鮮,非要自己趕馬車回來。

道士原本並沒注意前面那人,他定睛看了看,道:「是個書生。」他的臉忽然一沉,道:「沒想到,長安居然還有會浮夢術之人……不對,那並不是浮夢術啊……」

少年也不知這道士說些什麼,見那書生騎在馬上,有如夢遊一般,大感好奇,道:「韋道長,他不是喝醉了么?」

道士搖了搖頭,道:「不是。不知他招惹了什麼仇家,別人在他身上下了符咒了。走吧,別去管這些。」

少年卻反倒將馬車停下了,道:「他中了符咒?會死么?」

道士笑了笑,道:「看他仇家怎麼處置他了。現在他中了這種術,便聽人擺布,就算讓他連人帶馬衝進永安渠,他也沒有二話。」

永安渠是一條橫貫長安城南北的水渠,就在醴泉坊與相鄰的布政坊交界處流過,離這兒很近。道士雖然對這書生中了什麼法術有些好奇,但現在更急的是送少年回皇城,實在不願多管這閑事。

少年咬了咬嘴唇。他的牙齒細小整齊,有如編貝,咬在鮮紅欲滴的嘴唇上,有種異樣的妖艷。他道:「韋道長,你們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么?這書生中了人家的邪術,你救救他吧。」

道士哼了一聲,道:「你不要看著這書生相貌英俊,看中他了吧?」

少年臉上一紅,道:「呸!我還以為你是有道之士,原來也這麼會胡說。你不救就不救,我也懶得管他。」

道士見他嘴上撇清,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那人,心中忽然沒來由的一疼,小聲道:「阿心,你別忘了你是什麼人,殿下若是著惱,只怕你會害死這書生的。」

少年見道士話頭轉軟了,心道:「我知道韋道長會依我的。」他笑了笑,道:「韋道長,你看他多可憐啊,快禁夜了,他被人捉走,那今晚肯定回不了家,只怕性命都要丟了。」

道士低聲道:「你怎知他家不在醴泉坊里?又沒人捉他。別說了,回去吧。」

此時那人已越來越近,正與他們的車交錯。少年停住了馬,有些獃獃地看著馬上的騎者。隨著距離漸漸縮短,已能看到那是個年紀很輕的書生,長相俊朗軒昂,看衣著該是個世家子弟。少年看著那書生,神情變得十分迷惘,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一切都被那道士看在眼中。他暗自嘆息,等兩馬交錯時,他低聲道:「阿心,該走了吧。」

此時那書生已經到了車後,只能看到一個背影了。少年嘆了口氣,正要答應,忽然那書生的馬一聲嘶叫,人立起來。

那書生騎的馬一直都顯得極為馴良,連這道士也沒想到這馬突然會起性子,馬臀在他們的車子后座撞了一下,連同他們的馬也是一抖,似乎要驚。道士一把搶過少年手裡的韁繩,勒住了馬,道:「阿心,當心點!」

他見少年的臉變得煞白,心中一驚,只道這少年被這一撞傷到了哪裡,忙道:「阿心,你要不要緊?」

少年搖了搖頭,只是指著車後道:「韋道長,他摔下來了。」

高仲舒微微睜開眼,驀地看見面前一張秀美的臉,依稀便如男裝的明月奴。他心中一動,忖道:「明姑娘回來了?」

上次明崇儼對他說明月奴是個閹人,高仲舒聽了直如五雷轟頂,死也不肯信,整天念念叨叨。明崇儼被他纏得無法,終於告訴他明月奴其實真是個女子,是自己料錯了,高仲舒這才算解開一塊心病。只是明月奴已回大食國去了,只怕永世再不能見,高仲舒時不時還想起她來,盼著她能回長安。只是高仲舒見明崇儼似乎偶爾也會想著這個慧黠的波斯女子,不免又有些擔心。此時一見這張臉,第一個念頭便是「明姑娘終於來看我了」。但眼前清晰了些,這才發現並不是明月奴。明月奴是大食波斯一帶的人,其實與眼前這張臉大不一樣,只是在高仲舒眼裡,這人與明月奴似乎有種極相似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一些,但頭昏腦漲,眼睛也再睜不開。

那少年阿心見高仲舒睜開了眼,喜道:「韋道長,你的法術真靈!他醒過來了!咦,他又閉上了!」

韋靈符站在高仲舒身邊,搭了一下脈,道:「不用擔心,他的脈象已經平和,不會有事了。」

韋靈符嘴上說「不會有事」,但臉色依然凝重。阿心道:「韋道長,你能……」

他還想讓韋靈符救人救到底,還不曾說話,卻聽得韋靈符低喝道:「閃開!」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柄短短木劍,筆直地向地上插去。

順義門街的路面是泥土的,因為走的人多,壓得很硬,那柄木劍有一尺許,無鋒無刃,卻如入腐木,直插到柄。劍剛插入泥中,地面上忽地向上鼓起一塊來,彷彿地底下有什麼活物受這一劍所傷,痛得正在掙扎。阿心見此情景,不由驚得呆了,話也不敢說了。

地面還在上下起伏,仔細看的話,動的卻並不是地面,而是一團黑煙。這團黑煙從地底浮起來,十分濃厚,乍一看倒是地面在動。韋靈符一手捻訣,一手死死按住劍柄,額頭已有汗水滴下。

韋靈符只覺劍上傳來的力量越來越大,他不住催動力量與之相抗。突然間,手下一松,這力量猛地消失了,那道凸出地面的黑煙也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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