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與龍之卷 第九章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在油燈前,辯機看著自己剛才無意識地在紙上寫下的兩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寫上這兩句聽明崇儼念過的詩。他自幼出家,青燈古佛前已有十餘載,難道反而動了心魔么?他將那張紙揉作一團,正想放到嘴裡嚼爛了吃下去,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

這樣進來的,除了高仲舒就沒別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進門,眼睛向屋中一轉,口中叫道:「辯大師辯大師,你見了明崇儼不曾?」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裡團團轉了兩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儼的身影,辯機將那紙團捏在掌心,道:「明兄從昨晚起就不曾來過。怎麼了?」

高仲舒抬起頭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辯機道:「你找他有什麼急事么?」

辯機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哪知高仲舒臉上突地一紅,支支吾吾地道:「沒什麼,只不過問個小事。」

原來高仲舒對明月奴一見鍾情,但聽明崇儼說明月奴本是個波斯閹人,大失所望,只是心中仍是難以忘情。他也沒有龍陽之好,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實在大為惱怒,可是想忘卻總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時,當時她身上只是些布條,明顯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聳,完全是個女人樣。高氏本是望族,宮中太監他也見得多了,閹人固然聲音尖脆,皮膚細膩,但從來沒有連身體都和女子一樣的。昨天乍聞之下,也沒想到,回去卻越想越不對,登時對明崇儼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儼是不是想自己去討好明月奴,故意用這話來騙自己。他是個急性子,只想當面問個清楚,卻總也找不到明崇而這些話又不好跟這個少年高僧說,憋在心裡當真難受。

辯機見他不肯說,也不好多說,心裡卻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寫的這張紙了?」但這話一樣不好問,可是兩人都想不出什麼好話說,也只好乾晾著。正在尷尬之際,外面忽然響起了一聲鍾。

鐘聲洪亮圓潤,平常是會昌寺開飯時的鐘聲。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侶清心寡欲,一頓早飯是省了,都是一日兩餐。但此時天還早,根本沒到吃飯的時候,辯機也不知敲鐘是何意。他呆了呆,推開門一看,卻見外面呼啦啦擁入十多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尋常打扮,但一個個精神抖擻,身材高大,而來人一進來便兩邊排開。一見辯機開門,一個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來,封寺了。」

高仲舒從辯機背後冒出頭來,喝道:「封寺?做什麼?和尚難道還會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對辯機不甚客氣,見高仲舒是弘文館學生打扮,知道弘文館都是貴戚勛臣之後,得罪不得,聲音放緩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來還願進香。」

高官還願,倒確有封寺之舉,不讓閑雜人等出入。但有這等權勢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沒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爺?鄂國公么?」開國諸臣中,鄂國公當初脾氣最壞,遭貶後卻潛心向佛,他來寺中還願倒也尋常。

那人冷笑一聲,道:「鄂國公不算什麼。」

高仲舒嚇了一跳,道:「不是鄂國公,難道……」

鄂國公已是位極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沒幾個人。聽那人說鄂國公都不算什麼,高仲舒心頭一震,道:「大哥,能讓我先出去么?在下是弘文館生徒,今天是趁早課之前來寺中走走的。」

那人板著臉道:「這個我也不敢通融,此間已然封寺,再有妄動,視若叛逆。公子,好在封寺不久的,頂多一個時辰,你就安心待著吧。」

高仲舒心裡已是不住價地叫苦,見那人說得凶,自己硬要出去,只怕真要被當叛逆了。高氏一族在隋時就因讒言而罹大禍,他爺爺高表仁屢次要高氏子孫謹言慎行,萬萬不可再出亂子。高仲舒在弘文館裡有鐵嘴的名號,其實膽子也不大,更不敢胡亂動作。他縮回頭來,坐到蒲團上,嘟嚷道:「辯大師,沒法子了,又來擾大師的好茶。」

高仲舒來會昌寺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與辯機、明崇儼兩人飲茶閑聊。今日莫名其妙地碰上個封寺,也只得如此了。可是辯機卻似神不守舍一般,動都不動,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此時窗子已經掩上了,能看到的只是一張塗滿曙色的窗紙。高仲舒道:「辯大師,快沏一壺茶吧。」

辯機這才回過神來,道:「好,好。」轉身去櫥中取茶葉,燒水。只是,他的心思已渾在窗外了,做這些事時也毫不上心。

她真的會來么?

這個少年僧人心中,像是被針刺過一般,隱隱地疼。

「止兒,你為什麼想看會昌寺?」

李世民慈愛地看著站在身邊的高陽公主。今年,這個十七公主正好年滿十三。每當看到這個小小少女,就讓他想起她那個因難產而死去的母親。因為她出生時身體極弱,御醫說是不太救得活,才會取了這般一個小名。總說紅顏薄命,看著高陽公主與她母親幾乎一般無二,便是氣沖霄漢的天可汗也不禁有了一絲柔情。

「阿爹,我就想看看。」

李世民微笑著。高陽似乎總與佛寺有緣,前幾年上巳日嬤嬤帶她去永陽坊踏青,結果走散了,這個小女孩一個人跑到大總持寺里。現在這個女孩子已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了,眉目間多出的那一絲愁意卻更讓人憐惜,以至於聲威能讓四夷賓服的貞觀天子也無從拒絕這個小女兒的一個任性要求。他捻了一下鬍鬚,道:「會昌寺本是前朝海陵公賀若誼宅第。當初,我領兵入京,便駐紮於此,次年賀氏後人才舍宅為寺,到現在也有……也有十七年了。」他笑了笑,眯起眼看著殿上。歲月如流,當真流去了太多,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二十七歲少年將軍,也已經是虎視六合的天子了。他遙指著殿上,道:「止兒,你看見那個大佛了么?當初會昌寺有金像二軀,各長丈許,九年前京師大旱,沙門法素碎其一糴米賑災,所以現在只剩了一尊了。」

他侃侃而談,高陽公主卻只是皺了皺眉,道:「阿爹,這寺中怎麼沒有僧人?」

李世民看了看左右,道:「因為今日我來這裡,所以禁軍先讓僧人都迴避了吧。」

「讓他們都出來吧,阿爹,你不是說過天子出行,亦不可擾民么?」

李世民怔了怔,摸了摸高陽公主的頭,嘆道:「你一個小女孩子,倒也頗有親民之心。」他看了一下身後,道:「承乾,讓禁軍退出寺去吧。」

遠遠站在他身後的,是個有幾分胡人相貌的少年,正是太子承乾。承乾聞聲走上前來,道:「陛下,此間人等混雜不一,還請陛下三思。」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百姓皆我大唐赤子,不必加意提防,我身邊隨幾個隨從足矣。」

李世民身後站著幾個人,都是親隨打扮。承乾不敢苒說,道:「那,兒臣遵命。」忖道:「那張三郎說是袁天罡李淳風二人會隨侍在側,便是在這幾人中么?」

他身兼南衙右金吾上將軍,雖然不做實事,也算這些金吾衛的上司。他退到後面,向邊上隨從說了幾句,自有人去傳達。南衙禁軍向稱精銳,退出去時也井井有條,連聲音都幾乎沒有。看著禁軍退出去,承乾幾乎要笑出聲來。李元昌昨日說張三郎今日會依計而行,本來還怕陛下戒備森嚴,張三郎行事會出差錯,沒想到居然會如此順利。若不是父親和妹妹都在跟前,他幾乎要哼起剛從稱心那裡學來的一支俚曲了。

張三郎究竟會如何動作?李元昌語焉不詳,他也沒心思聽,但他也知道,李玄通馬上便要背上這個黑鍋了。李玄通雖然是他爺爺輩,但這個南昭郡王不知為何對自己和李元昌都有種刻骨的仇恨。鑒於父皇屢次告誡自己不可囂張跋扈,而李玄通本人也頗不好惹,因此一直都不敢動手。這一回,卻要扳倒他了。

承乾暗自想著,不禁連手指都有些顫動,那條幼時因為騎馬摔跛的腿也因為激動而越發的跛。他只顧暗自高興,卻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後的一個隨從眼裡。

這隨從正是袁天罡。袁天罡以風鑒知名,長於相術,承乾又不是那種城府極深之人,哪裡逃得過袁天罡的眼睛。看著承乾的身影,袁天罡眼裡閃過一絲憂色。

李世民倒不曾發覺承乾的模樣有異,柔聲對高陽公主道:「止兒,如此可好?」

此時會昌寺的僧侶都已走了出來。他們也不知來者究竟是什麼人,只知道定是個大大的官,並且都已受過告誡,叫他們不得任意張望,因此一個個有意地不看過來。除了這些有點不自然,一切倒與平常無異。高陽公主看著那些魚貫步入大殿的僧侶,低低道:「這樣好。」

李世民聽她說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著那隊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隊和尚有什麼好看,小女孩兒就是小女孩兒。」但看到她小小的臉上有一絲憂傷之色,李世民心頭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有種說不明白的痛楚。

這個小女兒是因為要嫁給房遺愛了,想趁這時候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