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與龍之卷 第六章

「明月奴姑娘,你真箇不願意做這事么?」

此時的車中,明月奴與張三郎正相對而坐。明月奴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方才抬起頭,道:「張先生,小女並不知呼影該如何用法,實難從命,還望張先生海涵。」

張三郎看了看她,忽然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某家雖與故人一別二十餘年,但薩兄的奇術,某家向來佩服。薩兄之女,豈有不會使用呼影之理。」

明月奴的頭忽地抬起來,道:「張先生此話何意?」

張三郎見她臉色平靜如常,只是這也太過平靜了,反倒露出破綻。他大馬金刀地將身體向後一靠,道:「想必,某家不曾和你說過薩西亭兄當初與我有過一面之緣吧。某家也學過點相術,你的相貌,與薩兄分明一脈相傳。」

波斯薩西亭,是當初波斯王御用巧匠,曾遠遊中原。張三郎少有大志,正值隋末大亂,見識薩西亭的傀儡術後大為讚歎,便想將他收歸麾下。但薩西亭遠遊中原,正是不願聽從波斯王之命,將傀儡用于軍中。張三郎的風度雖讓他嘆服,但張三郎要他歸順自己,他也不願。當時張三郎讚歎這波斯胡人大有閑雲野鶴之致,便不強求,但對薩西亭這人已牢記在心了。雖然事隔二十餘年,但明月奴的相貌,分明有薩西亭的影子,張三郎一看便知。明月奴卻大是心驚,道:「原來……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張三郎仰起頭,慢慢道:「只是有一事我甚是不明。你既是薩兄之女,為何竟然要毀去令尊大人的心血?」

呼影是薩西亭平生至高之作,他不願自己的心血被波斯王濫用,將此物藏到了中原,現在已被漢王李元昌所得。但這呼影太過神奇,李元昌雖然聽過傳說,根本不知該如何使用。當他查探到石龍師是波斯傀儡門門下,為掩人耳目,因此密令金吾衛的一個小小街使將石龍師捉來,誰知半道上竟然被人截走,連誰幹的都不知道,而那個自稱石龍師之女的明月奴也突然不知所蹤。好在尹道法終於將明月奴帶回,但明月奴卻不願聽從李元昌之命,李元昌手足無措,正打著是不是該對明月奴用刑的心思之時,張三郎卻已到了長安。

張三郎一到,便點名要見明月奴。張三郎是李元昌望眼欲穿的強援,只覺他一至,萬事必然如湯潑火,應手而滅,自然一口答應。張三郎卻是聽尹道法說起,將一個波斯傀儡門的少女帶到漢王府中,此人乃是主公舊交薩西亭的弟子。他一見明月奴,便知她是薩西亭之女,但她當時竟是準備毀去呼影,卻讓他想不通了。薩西亭珍愛自己的心血,雖然此物極其危險,他也不忍將其毀去,只把它藏在了中原,難道他女兒萬里前來,就是要毀去他二十年前的珍藏么?

明月奴的嘴唇動了動,道:「張先生,你應是要問我這句話,才將我從那裡帶出來的吧?只是您不怕我隨便說點什麼騙你么?」

若明月奴當真將呼影毀去,李元昌惱羞成怒,定然將她碎屍萬段。明月奴固然有必死之命,張三郎卻不忍見故人之女死於異鄉,因此不惜忤了李元昌,將她帶了出來。他笑了笑道:「此世未有能騙得張三郎之人。」

這話說得極是狂妄,但明月奴知道,世上恐怕也只有此人能說這句話。她低下頭,緩緩道:「明月奴是奉了父親遺命。」

張三郎眉頭一揚:「薩兄去世了么?他為何要你這麼做?」

原來薩西亭是波斯人,當時大食與波斯爭戰,波斯屢戰屢敗,波斯王無奈之下,便準備孤注一擲,刺殺大食王以挽回敗局,但剌殺屢屢失敗。此時有人獻策,說昔年的大匠薩西亭已回波斯,他有一種奇妙之極的傀儡名謂「呼影」,以此刺殺,大食王定然難逃性命。波斯王聽得這個消息,當真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薩西亭此時年事已高,不願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推說已無能為力,波斯王便讓他的弟子石龍師來大唐搜尋呼影。薩西亭心知一旦呼影遭到濫用,事態不可收拾,便讓晚年所得的小女明月奴隨石龍師齊來,卻要明月奴得到呼影后即刻毀去,不能帶回波斯來。

明月奴的中原話並不流利,這一段也說了有半天。張三郎正色聽完,拿過身邊的酒葫蘆喝了一口,半晌才長吁一口氣道:「薩公誠是忠厚人。」

薩西亭雖是波斯人,當初張三郎就覺此人妙術驚人,頭腦卻大是冬烘,身懷如此異術,當真拾富貴如草芥,卻一生都沒有野心。此等人本不為張三郎所喜,但這等特立獨行的性格,饒是張三郎也要敬重三分。聽得薩西亭直到死前仍是擔憂自己的心血會被人濫用,他口中不說,心裡卻大為佩服。「忠厚人」三字在張三郎看來不算什麼褒詞,但此時卻是三分嘲諷,七分讚歎。

明月奴抬起頭,正色道:「明月奴所說之話,已盡於此。張先生若也想要呼影,還是請你死了心吧。」

她知道張三郎這人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大唐忠臣,雖說與父親有舊,但安知他心裡打的不是要得到呼影的主意。這話說出,說不定會讓他大發雷霆,但這是父親遺願,就算自己死了,波斯傀儡術一門從此斷絕,也不能讓他如願。只是她話音剛落,張三郎卻笑了笑道:「明月奴姑娘取笑了,張三郎縱然不才,也不會打故人遺物的主意。」

他剛說完,車子忽地一晃。明月奴全沒防備,身體登時向一邊倒去。眼看要撞到車門了,張三郎一長身,輕輕一抵明月奴的手臂,道:「小心了。」明月奴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湧來,正好抵消了那股力量,人重又坐直了,心道:「這個大鬍子本事好大。」

此時車已停了下來,張三郎撩開車簾,低聲道:「道法,有人過來了?」

趕車之人穿著一件大蓑衣,戴了個大斗笠,也根本看不出樣貌。聽得張三郎詢問,這人轉過頭,道:「是,主公,有兩個人。」

這人居然是十二金樓子的尹道法。他的聲音極是沙啞,在這等雨夜裡聽來,更是蒼涼無比,極不中聽。明月奴聽得是尹道法的聲音,大是驚異,嘴唇動了動,仍是不曾出聲,一雙大眼睛只目不轉睛地盯著張三郎。

張三郎臉上也微微露出詫意,伸指在耳邊太陽穴輕輕一彈,他耳音絕佳,這招「鳴天鼓」使來,方圍十丈,就算牆根鼠啼,磚縫蟲鳴,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側耳聽了聽,道:「是有兩人,本領都大為不俗。李元昌手下還有這等人物,了不起,當真了不起。道法,你認得這兩人么?」朱靈感張師政二人已可算得一流好手,一身本事頗為難得,張三郎聽得追來的兩人與朱張二人相去無幾,也不知李元昌從何處找來這許多奇才異能之士。

尹道法搖了搖頭道:「不是漢王屬下,多半是太子所遣。」他耳力遠不及張三郎,但半生東躲西藏,隱匿行跡的本事已是天下少有。那兩人仍能追蹤到自己,只怕是從漢王別邸出來時便已在追了。

張三郎眉頭一揚,道:「太子?那跛腳小兒是世民的兒子么?我想李元昌總還應該識點好壞。」

尹道法道:「那正是承乾太子。主公,要殺了他們么?」

張三郎想了想,微笑道:「道法,你別出手了。殺了他們,你就沒辦法再回你新主人身邊。」

尹道法道:「稟主公,道法已決心追隨主公,不願再回漢王麾下了。」張三郎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是么?」他人生得豪邁,但這神情倒似一匹老奸巨猾的狐狸。他道:「你那兩個義弟似乎根本沒心思追隨我的。」

尹道法嘆了口氣,道:「人各有志,以前十二金樓子結義,共有十二人,一般有人身懷二心,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張三郎意若有所動,點點頭道:「也好。不過,還是我來出手吧,這兩人本領不俗,實是讓我技癢。」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尹道法不敢多說,只是低聲道:「是。」

此時那兩人已追到了車後三四丈許,見車停下,忽地頓住身形。那兩人原本如風馳電掣,停下來時卻乾脆利落,雙手在身前連變數個手印,一步步向前走來。這兩人手勢一般無二,倒如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張三郎皺了皺眉,道:「原來是《太上洞淵神咒經》,想必是西京西華觀的傳承了。」

他輕輕一推車門,明月奴幾乎不曾見到車門打開,張三郎的人已閃到車下,揚聲道:「兩位真人,遣鬼品奈何不了張三郎,請回吧。」

《太上洞淵神咒經》,為西晉金壇馬跡山道士王纂所編,共有二十卷,有誓鬼、遣鬼、縛鬼、殺鬼、禁鬼、斬鬼諸品。能修到遣鬼品者,都已是此道有數的高手。那兩人是西華觀觀主秦英的弟子,已得乃師真傳,這《太上洞淵神咒經》也唯有誓鬼品未曾修成,用的正是遣鬼篇。李承乾在留仙閣被張三郎以禁神術定住,雖身體毫無所損,李元昌也勸他忍下這口氣,但李承乾的脾氣哪裡是忍得住的。他手下以西華觀秦英、會聖觀韋靈符二人為最強,當即發羽書調這二人出手。只是他沒說要對付的乃是昔年的虯髯客,秦英向來看不起朱靈感,更兼自己正在修習的緊要關頭,便讓自己的兩個弟子出手。這兩人已有秦英七八成本領,只是年紀甚輕,也不曾聽說過張三郎這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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