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與龍之卷 第五章

窗子被打開了,一陣風夾著雨絲吹了進來。李元昌身邊那個少年打了個寒戰,道:「張師政,外面有人么?」

張師政看了看窗外。窗外暮色沉沉,將近中夜,整個長安城都已一片昏暗死寂。雖然看不出什麼來,但他心底仍然有些不安。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他心中有些惴惴,又仔細掃視了四周。留仙閣是周圍一帶最高的建築,站在窗前,周遭景緻盡收眼底,如果有人的話定然看得到。但望去仍是空蕩蕩一片,並不見人跡。他有些不安,向那少年身邊的朱靈感道:「朱兄,你來看看吧。」

朱靈感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時向上瞟著,聽得張師政的話,才大夢初醒一般,「啊」了一聲,走到窗前,伸出右手拇指到唇邊沾了些唾液,便要抹到眼皮上。他以前當過道士,眼下雖已還俗,但一身道術還在,這一路「秋毫辨」練得極其精湛。秋毫辨能看破世間一切鬼物幻術,只是使出來頗傷元氣,但為了看個究竟,他還是決定一用。

手指剛要沾到眼皮上,從樓梯上忽地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道:「漢王玉趾相顧,某家實是受寵若驚。」聲音爽朗,可是嘴上雖說是受寵若驚,卻根本沒半分受寵若驚的意思,倒似李元昌與那少年是來謁見一般。

聽得這男人的聲音,張師政一驚,忽地轉過身,卻見樓梯上有個滿面虯髯的漢子正拾級而下。這漢子身材也不是如何高法,但看起來卻顯得無比偉岸,每下樓梯一步,張師政便覺迎面有千鈞之力壓上來。他大為驚異,心道:「這人……這人便是張三郎?」他以前聽說過虯髯客張三郎之名,因為後來此人銷聲匿跡,也不覺如何了。此時一見,雖隔得丈許,恍惚間卻有不由自主便要下跪的意思。正想著,忽聽得身邊朱靈感嘴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扭頭看去,只見朱靈感手指僵直著一動不動,嘴唇只是不住地發抖,這聲音竟是牙齒打戰發出的,彷彿突然間中了邪,一個頭更是似要扭過來,又似被鐵焊住了動彈不得。張師政大為詫異,心道:「老朱本領不弱,法術也高強,秦真人和韋真人對他都客氣三分,怎麼會這般不濟?」

張三郎已經走了下來,朗聲道:「漢王殿下,今夜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李元昌也覺背上一陣寒意,低聲道:「小王前來打攪張先生,實是想問一下,那位明月奴姑娘可是答應了不曾?」

張三郎微微一笑,卻不回答,看向朱靈感的背影,道:「朱兄也來了。一別二十餘載,原來朱兄尚存於世間。」

朱靈感忽地轉過頭,李元昌暗暗皺了皺眉,心中一沉,心道:「不妙。」他知道朱靈感極是傲氣,本領也極其高強,張三郎此話實不啻挑釁,若朱靈感惱怒之下,二人火拚,實在不妙。正想說幾句圓場的話,哪知「撲通」一聲,卻是朱靈感跪倒在地,道:「髯……髯公,靈感昔年得髯公教誨,便不再修習血嬰咒了。」

朱靈感出自道家靈寶派。靈寶派傳自三國葛玄、葛洪祖孫,因此也稱葛家道。葛氏祖孫棲修於閣皂山,靈寶派傳到後世,便成為符籙三宗之一的閣皂宗。靈寶派也是道家名門,最重禮儀,但朱靈感少年時心高氣傲,只覺靈寶派太過拘束,終於破門而出。靈寶派恨他欺師滅祖,派人追殺,但朱靈感本就本領高強,破門之後,多涉旁門邪術,本領更是大進,那些本門師兄弟居然沒一個是他對手。總算他尚存香火之念,對落敗的師兄弟並不下殺手。靈寶派長老無奈之下,也只好忍下這一時之氣,當沒這個門下弟子。朱靈感下山後,正值隋大業五年,煬帝開大運河,他投到了開河都護麻叔謀麾下。當時他從西域學得一門叫血嬰咒的邪術,要取三十六個足月胎兒練符,投到麻叔謀麾下正是為練此術方便。哪知正好虯髯客雲遊天下路過此地,得知當地竟然發生數起孕婦被殺之事,出手與朱靈感鬥法,結果朱靈感不敵虯髯客水火刀,一敗塗地之下,跪地苦苦哀求,賭咒發誓說要痛改前非。虯髯客雖恨他行邪法傷平人性命,但也愛惜他一身本領,加上虯髯客自己雖然出身劍術名門,但少日因為多涉獵旁門雜學,將道術融入劍法,創出「術劍」一門,以至於受前輩側目,與朱靈感經歷也有相似處,心一軟,便放了他。朱靈感經此一役,已成驚弓之鳥,也不敢在麻叔謀手下待著了,後來倒因禍得福,麻叔謀因罪被斬殺,他倒得脫大難。但二十多年過去,他對虯髯客之懼卻是與日俱增,儘管日日苦修,總覺仍比不了虯髯客的萬一。好在易代之後,虯髯客已絕跡中原,聽說是遠居海外,他才算放下心來,這才重新出山。哪知出山未久,卻又碰到了這個平生最懼之人,見虯髯客還記得自己,登時便跪下來,求饒的話險些便衝口而出。

那少年見朱靈感居然如此膽怯,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李元昌知道這少年心中定然已有怒氣,忙道:「張先生,那明月奴姑娘已答應了么?」

他已是第二次問了,張三郎卻仍是不答,只是對朱靈感道:「朱兄,起來吧,我知道你已廢了血嬰咒,否則你哪裡還能在此說話。」

他的口氣聽起來便如對晚輩說的一般,其實朱靈感年紀與他相去無幾,大概朱靈感還要大得幾歲。但朱靈感抬起頭,眼裡已是如蒙大赦的欣喜,道:「多謝髯公。」好像虯髯客不殺他已是天大的恩典。那少年越來越怒,一張臉已沉了下來,李元昌怕他發作,忙上前一步道:「張先生,此間寒氣中人,不妨前去暖閣相談吧。」肚裡卻尋思道:「真是糟糕,不要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大鬍子原來如此威風,這些禮聘來的好手竟然都是銀樣鑞槍頭。若是被他反客為主,可不好辦。事過之後,定要想個辦法除了他!」他心中已動殺機,臉上卻仍是笑容滿面,殷勤備至。

張三郎這才轉過臉,道:「漢王殿下,那位明月奴姑娘的先師與某家有舊,某家要將她帶走,代她謝過殿下恩典了。」

他也不問李元昌肯不肯,只說謝過李元昌恩典。李元昌費盡心機方才將明月奴擒來,所謀之事,都著落在明月奴身上,哪知張三郎竟公然說要帶她走,心中怒火勃發,但他涵養深厚,臉上一如尋常,正要開口,那少年卻耐不住了,右手插入左袖中,在一邊喝道:「張師政!」

張師政聞言一凜,上前一躬身道:「小人在。」

「你將這個給這位張先生看看。」

少年從袖中取出的,正是那個雷鼓瓮金錘。當初李玄霸恃此橫行天下,以至於後世說書人越傳越神,說是每個錘重達八百斤。其實戰場所用之錘,絕不能超過體重之半,否則縱然人有舞動之力,雙腳也根本站不住地面了。李玄霸體重不過百餘斤,這雷鼓瓮金錘個頭並不大,卻重達三十斤,尋常人根本舞不動,少年自恃膂力過人,手下也只有張師政力量沉雄,本領出眾,方能使用。

張師政接過錘來,心中不禁有些躊躇。雷鼓瓮金錘是武德天子親筆所封的鎮國神錘,持此錘者殺人勿論。少年平時將這錘交到他手中,便是要他將人打死。現在將錘交給他,難道是要打死虯髯客么?

他心思還在轉著,卻覺身邊一陣微風掠過,手上便是一輕。定睛一看,手中竟然空了。他大吃一驚,抬頭看去,卻見那錘正在虯髯客手中,也不知他是如何過來將錘從自己手中取走的。身法極快之人,力量多半不大,而且使出這等鬼魅般的身法,取走的又是一個三十斤重的鐵鎚,這等舉重若輕的本事,張師政自認遠遠比不上。他以前只略略聽過虯髯客之名,畢竟不曾見過,並不覺得害怕,此時卻大生懼意。

他呆在那兒,張三郎卻將雷鼓瓮金錘在手中顛了顛,道:「原來是雷鼓瓮金錘,小哥,你也是李家子弟么?」

那少年見張師政才將錘接到手中,卻不知如何一來便到了張三郎手裡,險些要氣破肚皮,喝道:「張師政!你是吃屎的么?」

張師政被罵得狗血噴頭,不由一凜,心知再不出手,只怕先要被這少年砍了。他打點精神,道:「張先生,請將神錘賜還。」說著,先束了束腰帶,腳下不丁不八,左手放到腰後,右手向前一伸。

張三郎又顛了顛雷鼓瓮金錘,道:「原來你是岱宗派高足,這一式『五大夫』也有二十多年的火候了,不錯。」

他伸手將雷鼓瓮金錘向張師政一拋,張師政一凜,猛一提氣,左手也一下伸出來,準備硬接。岱宗派以拳沉力猛著稱,這一式「五大夫」也是他練得最為得意的,確有二十多年的功底。他見虯髯客將鐵鎚拋來,錘本身有三十斤,加上一拋之力,只道此錘擲來定有千鈞之力,單手恐怕接不住,便將渾身力量都運在臂上。哪知錘一入手,卻並不覺得沉重,反而覺得輕飄飄只有十來斤而已,渾身力量全然落空。他武功高強,心知這等發力無著,最是大忌,連臂骨都有可能被自己這力量震斷。可是此時力量已然發出,收也收不回來了,他已聽得手臂骨節發出的輕微鳴響,馬上就有斷臂之厄,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卻覺雷鼓瓮金錘忽地一沉,竟然重了好幾倍,已將他上托之力消去,這才鬆了口氣,看向虯髯客的目光已極是佩服。這自是虯髯客手下留情,否則方才便已廢了一條手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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