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與龍之卷 第三章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遠處傳來的禁夜的鼓聲也如沾上了雨水,濕重不起,帶著重濁之氣。禁鼓八百聲後,城門關閉,當最後一聲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衛巡街之時了。裴行儉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背後的七截槍柄。邊上一個叫魏方的金吾衛士兵眼快,見裴行儉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道:「裴街使,你有什麼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們也要回去,這鬼天氣,想必也不會有人禁夜後亂走了。」

裴行儉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走吧。」

他說得輕巧,心中卻沉重之極,腦海中儘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牆上寫下的字跡。明崇儼會說不會讀,不知寫下的是什麼,他卻是識得波斯文字的。一見到那幾行字時,他險些要驚叫出來,幾乎不敢相信。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誡自己。但叔父同樣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亦屢有言及。鄂國公在諸將中功居第一,貞觀八年,因為酒後失態,被貶歸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誡群臣。只是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實在也讓人捉摸不透。

真有這樣的陰謀么?他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如果這是真的,將是一件撼動大唐國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金吾衛街使,而主謀的一方卻是那種身份,這種話說出來,有誰會信?

巡視了一圈,雖然打著傘,夜雨還是把衣服打濕了。他們此時已走到了興化坊與崇德坊之間,這裡平時就不太熱鬧,此時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舊,再往前走吧?」

裴行儉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還是巡一趟。」

興化坊有好幾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後還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衛也甚是不好辦,因此大多時候到了這地方便裝聾作啞,索性繞過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驚,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麼辦?」

「秉公執法。」

裴行儉把手中的傘往上提了提,冷冷說著,率先向興化坊和崇德坊間的大道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錯什麼葯了?這般給人臉色看。」但他沒有官職,縱然年長於裴行儉,也只能聽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後三個金吾衛,道:「跟上了。」

這條路本不甚寬,因為住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兩邊的院牆總在丈許以外,顯得這條路更窄了。魏方只覺雨點不住地撲向傘下,沾在身上,濕冷難挨,卻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塵。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聲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麼風聲?」

裴行儉忽地轉過頭,道:「魏兄,你聽到什麼了?」

魏方見他眼中竟然隱隱有些殺氣,嚇了一跳,道:「倒也沒聽到什麼。裴街使,你沒事吧?」

裴行儉大概也發覺自己有些失態,捋了把臉,道:「沒事。」

沒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魏方肚裡尋思著,卻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過走了一圈便是。唐時禁夜令極嚴,違禁犯夜者都會被送到附近武侯鋪嚴懲,有些狂妄之徒在金吾衛巡夜時與之發生衝突,甚至會被當場處死。武侯鋪是唐代金吾衛在城門和各坊設有的一種士兵駐紮處,屬金吾衛左右翊府管轄,駐紮士兵人數也都不同,大城門有一百人,小城門則設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鋪有三十人,小坊則只有五人。興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故都是五人武侯鋪。

這些小坊東西長約一里,坊中也只開東西兩門。興化坊崇德坊一帶因為大多是宗室和王公的外宅,平時走的人就少,這種雨天走在街上,更顯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這些王爺真喜歡住這地方么?鬼氣森森,是人待的地方么。」他想著,嘴裡道:「裴街使,這兒可不會有人吧……」卻見裴行儉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還不曾說話,卻聽裴行儉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儉的手已握住七截槍槍柄,把槍從背後扳到了腰間。魏方見他竟有動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這兒還是不要動手為好。」他自己槍法練得不算佳,見識卻也不少,知道這個年輕街使是大將軍蘇定方之徒。蘇將軍九尺龍吟槍名震天下,裴行儉的七截槍在軍中也很有點小名氣,槍法頗為高明,若是一時興起與人動起手來,別處還好,這兒卻儘是些宗室王公的宅第,萬一犯夜之人是哪個宗室子弟,只怕連京兆尹和長安縣令也要惹上一身禍事——唐時長安設京兆府,下轄長安、萬年兩縣。長安縣管轄朱雀街以西,萬年縣管轄朱雀街以東,裴行儉這支金吾衛巡視的是長安縣所轄之地。

魏方說得已經很委婉了,裴行儉卻似充耳不聞,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後擺擺手,道:「弟兄們,快跟上。」自己腳下一快,趕到了裴行儉頭裡,一邊喝道:「金吾衛禁夜,前面是什麼人?」他生怕裴行儉年輕氣盛,惹出事來,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讓那邊之人聽到,快快迴避了也就是。金吾衛禁夜,雖說犯夜者嚴懲不貸,但多一事終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遠不及裴行儉,但他當了七八年兵了,腳力大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搶在裴行儉之前,正與那人打了個照面。暮色沉沉,興化坊一帶因為街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誰,只知道那是三個人,都戴著一個大大的斗笠。當先一個個子也不高,他身後兩人倒是又高又壯,比他要高出大半個頭去。

聽得魏方的聲音,當先那人抬起頭來看了魏方一眼。魏方只覺那人斗笠下忽地射過兩道目光,便如兩柄細細的利刃,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當兵已久,雖然沒有真箇上過陣,但也自覺不至於被人兩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這人的目光卻真箇讓他覺得心寒,下面本來還要再呼喝幾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來。

那人只掃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稚氣,年紀看來還甚輕,只是這話卻陰森森的,說不出的恐怖。聽到這聲音,魏方只覺背上像是有條毛蟲在爬,心中也大為氣惱,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這小子還不領情,惹惱了我,送你去武侯鋪過夜。」可是他畢竟要老成得多,見這少年說得如此囂張,出口傷人,終究怕他是什麼皇親國戚,賠下笑臉來道:「公子,我們是金吾衛,正在巡夜,公子還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話未說完,眼前只覺一黑,一股厲風撲面而來。他還不曾回過眼神,便聽得裴行儉喝道:「住手!」耳邊忽地爆豆一般響亮,眼前只見火星飛濺,正是鐵器相撞發出的。細雨蒙蒙,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這火星閃過的微光,他看見那少年手中握著的是一個黑黑的鐵鎚,正作勢要擊向他腦門,而裴行儉手中的槍正抵住了那鐵鎚,還不曾連為一體,心想是那少年出手太快,連裴行儉都來不及出槍。魏方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裡卻仍然威風凜凜地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殺人,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說這也是白說。

此時跟在後面的幾個金吾衛也搶了上來。他們還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麼了?」魏方道:「這人居然要殺我……喂,公子,我們可是金吾衛,陛下御筆硃批欽點的巡夜之職。」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麼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嬌縱得脾氣太壞,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殺他,仍不敢出言不遜。

裴行儉以槍抵住那柄鐵鎚,只覺槍上受力也不輕,但與自己比起來仍是頗有差距,此人只是借鐵鎚的重量方能與自己相持,再過片刻,定然會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動聲色,左手仍是打著傘,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少年平素與下人比試,從未遇過對手,人人說他本領高強,更讓他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絕倫,卻見裴行儉以單手之力與自己的鐵鎚相抗,仍是從容不迫,行有餘力,不禁漲紅了臉,怒道:「混賬!」

裴行儉臉一沉,道:「若不是我認錯了,公子之錘乃是昔年趙王所用之物。」

聽得裴行儉說出「趙王」兩字,魏方他們幾個都是一震。趙王李玄霸,後來因為要避康熙帝玄燁之諱,民間改稱李元霸。太原李氏諸子,每個都是英武絕倫之輩,玄霸更是以勇力聞名,號稱天下第一條好漢,所用之錘名謂「雷鼓瓮金錘」。玄霸早逝,十六歲上便已夭折,高祖對這四子愛若珍寶,自趙王夭折後,命人將這一對錘收入內府。後來將其中一個賜予漢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將軍,金吾衛的兩個統領之一。如果裴行儉所言不虛,那這個少年難道便是他們的本官漢王李元昌么?

魏方沒見過李元昌,只聽人說李元昌年紀甚輕,與這少年倒是相仿。他只覺背後冷汗直流,越想越覺不對。裴行儉卻似根本沒想到這些,冷冷道:「公子,此錘乃是英雄之物,不知傷過多少英傑,殺氣極重,公子恐不能伏之。」

話中之意,自然說這少年不是什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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