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 第五章

聽完一卷經,辯機指了指案頭的壺道:「明兄,且飲。」

明崇儼正襟危坐,雙手托著一個杯子送到嘴邊,便是喝一杯茶也如臨大敵,一絲不苟。辯機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謂心有執念,便是你這樣子吧。」

明崇儼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道:「讓大師取笑了,我在想個事。」

辯機眯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樓子吧?」

明崇儼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大師法眼如炬,是。」

上一次在高仲舒遇鬼之事背後,他發現了一直在追查的十二金樓子的行蹤。傳說十二金樓子已煙消雲散,成員盡都不存,但這群術士與他心中一個大謎團有關,他一直都在尋找。那些人定然是高仲舒的同學蘇合功請來嚇他的,但事後蘇合功卻中了秘術,把這事忘了個乾淨。他想不通的便是此點,如果十二金樓子不願行事,完全可以馬上對蘇合功施法讓他不起此事,為什麼事情做成了,反而又讓蘇合功忘卻此事?而且此事過後,十二金樓子又不見蹤影。他也曾去蘇宅查探過,當時蘇宅父親辦壽辰,家中請了不少唱曲演眩目戲的來助興,難道十二金樓子當時就藏身在這批人中?可那些跑江湖的來去無蹤,現在也不知這些人到了哪裡,明崇儼本以為找到十二金樓子後馬上就可以解開心中謎團,但十二金樓子卻如消失在空氣中一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辯機道:「世間萬事,皆有因緣,強求不得。明兄,有緣自能相見,躲也躲不過的。」他頓了頓,雙手合十,喃喃道:「煩惱是昏煩之法,惱亂心神,又與心作煩,令心得惱,即是見思利鈍。」

明崇儼呆了呆,垂下頭道:「謝大師教誨。只是,人總有煩惱,又豈能消除?」

辯機尚不曾回答,門外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辯大師,明兄,你們在么?」

說話的正是高仲舒。他的家在義寧坊,回家時要路過會昌寺,認識了明崇儼和辯機兩人後,便天天都來坐一會。他甚是健談,開始時明崇儼還覺得他有點煩,但來過幾次,發現他性格爽朗,讀書也多,精於史事,是個難得的談伴。一聽到他的聲音,明崇儼站起來拉開門,微笑道:「高兄,散學了么?」

高仲舒看來過來得有些急,頭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聽說西市新到了一個波斯眩目戲班,不知道會不會有你要找的人,一塊兒去看看么?」

所謂眩目戲,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魔術,長安市上演這些的人並不多,一般人不容易見到。十二金樓子當時很可能是以演眩目戲藝人的身份被蘇合功請來的,明崇儼曾請高仲舒向蘇合功打聽這幾個眩目戲藝人下落,沒想到卻出來個波斯眩目戲班。

不管有沒有關係,看看也好。他想著,站起身道:「也好,我看看去。」便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邊,辯機忽然道:「欲除煩惱,終須無我。」

這八字念得很輕,若非明崇儼耳朵靈便,只怕還聽不清了,高仲舒只道辯機只是在尋常念經。明崇儼卻是怔了怔,回頭看去,辯機正在飲茶,大大的僧袍袖子擋住了臉,袖面卻如湖水一般泛起几絲衣紋。

波斯人的眩目戲倒是正經的魔術,吞劍、煙術、大變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時拿他神滅無鬼論的觀點猜猜背後的秘密,像吞劍肯定是那把長劍有機關,可以縮攏,煙術則是用秘葯發煙,凝在空中不散之類。明崇儼卻看得沒精打采。

這些胡人的技藝雖精,但並不是術法,看來這眩目戲班與十二金樓子並無瓜葛。他站起來正想跟高仲舒說先走了,眼睛忽然覺得有一陣微微的刺痛。

這裡有十二金樓子的人!他呆了呆,掃視了四周。但戲園子里人山人海,少說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個才是。這時高仲舒見明崇儼站了起來,扭過頭道:「明兄,你先別走啊,好看的來了!」說著揚了揚手中一個小小的木偶。凡是來這園子里看戲的,一進場就有這麼個木偶。這木偶是波斯裝束,雖然做得十分簡潔,卻頗有神韻。

明崇儼詫道:「什麼來了?」話還沒說完,周圍的看客已大聲怪叫起來,歡呼不已。高仲舒道:「這是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這時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有四個人旋轉著出了後台。那是四個女子,臉上還蒙著紅黃藍白四色面紗,身上披著有橫紋的披風,也是紅黃藍白四色。這四個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著地支撐,便如陀螺一般極快地轉動。披風也隨著轉動之勢飄舞,因為有橫紋,給人一種眩目之感。

明崇儼也吃了一驚。不僅是因為這四個女子高超的舞技,還因為這種以強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轉動的橫紋,正與幻術施術時一般。看來,波斯的眩目戲,其實也是吸收了一些幻術的手法,怪不得這些看客如此亢奮。他本想走了,此時倒開始有了興趣,又坐了下來。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錯,此時已站在了四個角上,這時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團白煙,將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煙散去,卻見中間多了一個穿著純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個身上的披風也不知何時扔到了一邊。這些女子的舞衣其實只是些布條,如果平常穿成這樣,自給人一種襤褸之感,但現在看來,卻有一種異樣的華麗。

「咚」的又是一聲鼓響,五個女子又開始轉動舞蹈,但這一次由於沒有了披風,身上的布條隨著轉動飄起來,便如身上圍了一個個彩色的圈,露出雪白的肉體,台下的看客又是轟雷也似一聲叫好。尤其是當中新出來的那個女子,由於布條是純黑色的,一旦轉動,露出裡面羊脂玉般的身體,更有一種迷離妖異,說不出的冶艷。而她的動作也最為純熟,那些布條飄動得最高,看起來便如一個全裸的女子單足立在一個黑色大瓶之中。

真是美妙。明崇儼也不禁暗自讚歎,卻聽得一邊喘聲如牛,扭頭一看,卻是高仲舒張大了嘴,盯著正中那女子不放。他恍然大悟,這才知道高仲舒實是自己想來看,不由暗自好笑。

這個舞也並不是太長,一曲已畢,聲音越來越小,那五個女子轉動得也越來越慢。當曲終之時,當中又是一陣白煙升騰而起,待煙散盡,台上又已空空一片,方才那五個跳著不可思議的舞步的胡女便如融化在空中,重又消失。

這個舞結束後,戲班子里靜了片刻,方才發出叫好聲。高仲舒也高聲怪叫了兩聲,道:「明兄,如何?這幾個胡姬都相當不錯吧。」

「是啊……」明崇儼沉吟著。雖然沒能真正發現十二金樓子的行蹤,但至少知道了一點,眩目戲看來的確與幻術有關。

這時那個胡旋舞已經下去了,照理該上下一個節目,但半日都不見人影,周圍的人開始喧嘩起來。這時布簾一動,從後台走出一個人,卻是個身穿金吾衛軍服的軍官。見這軍官上台,明崇儼呆了呆,道:「還有這麼一齣戲?」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詫異,「我上回沒見有這個。是禁夜了?」

東市和西市因為店鋪林立,閑雜人等也多,因此禁夜比別的地方早一些,除非是節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達旦地玩樂。只是現在還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也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不知這些軍人來這兒做什麼。

正想著,那軍官走到台中,高聲道:「列位,敬請安坐,不必驚慌。我們是金吾衛,前來捉拿可疑人犯。」

這軍官極其年輕,長得頗為俊秀文雅,但聲音沉著老練,站在台上,身材雖然不高,卻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時被他鎮住了,紛紛坐下。明崇儼見這少年軍官年紀雖輕,目光卻如鷹隼,老到之極,暗自贊道:「好一個小將!」卻聽高仲舒喃喃道:「這不是守約么?他怎麼成了金吾衛?」

班子里這一通亂,表演自然持續不下去了,看客們紛紛向外走去。高仲舒看看周圍,道:「明兄,運氣真糟,我們也走吧。」

明崇儼此時倒不動了,道:「再等一等。」

這時一群人已走過來了,其中一個想必是這園子的園主,嘮嘮叨叨地說著什麼,但那少年軍官卻板著臉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後面的,是兩個軍人押著的一個波斯人,這波斯人滿面于思,看不出臉色,眼中卻閃爍著驚惶。明崇儼低聲道:「高兄,你認識這人么?」

高仲舒也低聲道:「他姓裴,名叫行儉,字守約。他是將門之子,去年剛離開弘文館,沒想到當了金吾衛了。」

「原來他就是裴行儉啊。」明崇儼喃喃說道。裴行儉這名字他也聽到過,此人的曾祖裴伯鳳是北周的驃騎大將軍,祖父裴定高、父親裴仁基也都是當世名將,他自己年紀雖輕,更是文武全才,是當今蘇定方大將軍的得意弟子。明崇儼也聽說過,大唐夙將子孫,像秦叔寶之子秦懷玉、程名振之子程務挺,皆是一時翹楚,但最出色的便是這裴行儉。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過他的武功說不定比我還好。當初在弘文館時和他比過劍術,我怎麼也贏不過他。」

明崇儼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若說高仲舒的史學比裴行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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