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傀儡之卷 第三章

聲音是從貼在窗紙上的一個小紙片上發出來的。

高仲舒也曾去西市玩過,見過眩目戲藝人的演出,有一出便是紙傀儡,是用紙剪成小人,在一片掛起來的白布上移動自如,還會說話唱歌。那時與蘇合功大為驚嘆,說雖是小術,實是神奇。但高仲舒以神滅無鬼論的眼光來看,一口咬定是有人在白幕後控制,只不過借燈影巧妙布置,讓人看不出來而已。當時他們打了個賭,他說定是有人在後面控制,並非紙人真箇活了過來,結果他贏了,那藝人其實是用一根細線連在紙傀儡上,再用腹語說話。

眼前這個紙片,多半也是如此。他喝道:「裝神弄鬼做什麼!」上前一把捏住紙片,只道馬上便可拉斷上面連著的線,可是那紙片應手即起,手指上只覺一陣微微刺痛,卻哪裡連著線了。高仲舒嚇了一跳,手指一松,那個小紙片登時斜斜飄落,剛一落到地上,立時消失無跡,地上卻出現了一片水漬。

高仲舒見此情形,嚇得臉都白了。道:「大師,這是什麼?」他只道辯機定然能有辦法,哪知扭頭看去,辯機眼中也滿是茫然,道:「這是什麼?」

「是片冰!」

那是一片極薄的冰。太薄了,在燈下看去便如紙片。可是現在這個季節雖有寒意,卻不至於結冰,而窗紙上更不是結冰的所在。他平時膽子大,此時卻沒來由地感到害怕。

地上的水漬如同一個活物,正在慢慢蠕動,到了牆根,竟然沿著牆而上,而且越來越大,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個影子。這影子也不太濃,只是在不住地擴大。高仲舒大氣都不敢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影子,低聲道:「大師,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此時這影子已經有碗口大了,如果再大起來,只怕會塗滿整堵牆壁。辯機苦笑了一下,道:「貧僧也不知道。」

這等情形,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高仲舒向來不信鬼神,可是眼前這東西實在無法用他的知識去解釋。他喃喃道:「是鬼么?」

也許,只能說那是鬼了。高仲舒壯起膽子走上前,伸出手指想去摸一摸。這個影子在牆上也沒厚度,似乎摸一摸也沒什麼大礙。哪知他的手指剛一觸到,卻覺影子有一種極大的粘力,指尖立被粘住,動彈不得,而且這股力量竟然還在不住地將他吸入,力量大得難以阻擋,只不過一瞬間,半隻手已沒入了影子中。他大吃一驚,叫道:「大師,它粘住我了!」

辯機忽然站了起來,喝道:「精進相者,身心不息!」

《智度論》有謂,釋迦文佛前世曾是個商人,某次至一險處,遇一羅剎鬼拉住他去路,商人以右拳擊之,拳即著鬼,挽不可離,再以左拳擊之,亦不可離。以右足蹴之,足亦黏著,復以左足蹴之,亦復如是。以頭沖之,頭即復著。於是羅剎鬼問道:「你已如此,還想做什麼,心休息未?」商人答道:「縱然五體被系,我心終不為汝伏。」羅剎鬼無奈,便道:「汝精進力大,必不休息,放汝令去。」

辯機是禪宗,不修神通,這段經文卻是知道的。高仲舒本已心慌意亂,辯機的喝聲直如當頭棒喝,心頭一凜,道:「是!」神智立時清明,只覺那影子的吸力登時減弱了許多,已足可對抗,可是想要拔出來,卻也無法。高仲舒試了試,只覺一隻手如被牢牢嵌在牆裡,根本動不了分毫,只是不住將他往裡吸。他苦著臉道:「大師,快將牆鑿了吧,要不我要被封在牆裡了。」

居然會被吸到牆裡去,這等事當真聞所未聞。辯機也似有些驚慌,叫道:「來人啊!來人!」但他也知道,明崇儼所加禁咒能隔絕內外聲音,而一道符可讓門窗堅如銅牆鐵壁。只是如今那些妖人卻已經突破了明崇儼的禁持,反倒成了瓮中捉鱉。不要說房中沒有拆牆的工具,就算有,單憑辯機一人哪裡能鑿得開的。

他心神一亂,高仲舒被那黑影吸得越來越深了,右手已沒到肘部。他急道:「大師,辯大師!你快想想辦法啊!再不想法,我就要被封在牆裡,到時成了個乾屍,看你怕不怕!」方才他見辯機只念了兩句經文,便止住了自己被吸入之勢,只覺辯機定然還有辦法。但一想到若真箇被封到牆裡成了個乾屍,自己倒先嚇了一跳。

辯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門忽然「砰」一聲開了,卻是明崇儼大踏步進來。他臉上大是驚惶,頭上也滿是汗珠,一張臉綳得緊緊的。辯機見是他,鬆了口氣道:「明兄,你總算來了。」

他知道明崇儼年紀雖輕,卻身懷異術,大是不凡。自己是禪宗,不修神通,對這些異人的秘術沒什麼辦法,但明崇儼定然有辦法解決。

明崇儼也沒說話,急急走到高仲舒身邊,伸手從懷裡摸出一支筆和一個小竹筒。這竹筒上有一個銅帽,他將銅帽擰開,毛筆伸進去蘸了蘸,毫端登時殷紅一片。高仲舒此時一手已有大半陷入牆中,人也要貼到牆上了。再被吸下去,整個人當真都要進了牆壁。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明崇儼,見明崇儼拿出一支筆頭滿是紅色的筆,脫口道:「啊,那是什麼?血么?」

「硃砂。」

明崇儼只說了兩個字,毛筆已在牆上遊走。高仲舒急道:「明兄,你還有興緻題壁一首……」話剛說了半截,馬上閉住了嘴。明崇儼在牆上寫的,並不是字,而是一道符。

那塊黑影有盆口一般大了,高仲舒的手深陷其中,已到了手腕處。雖然不痛不癢,但這般驚恐卻更讓人受不了。他見明崇儼筆走龍蛇,好整以暇地畫著符,心中驚懼,嘴卻硬生生閉住,不敢多問。

明崇儼畫得很快,最後一筆一勾,那些符字已圍成一個大圈,將黑影圍在當中。他一畫完,將筆往懷中一插,左手掌貼在高仲舒臂上,順著他的手臂滑下,道:「抽出手來!」

明崇儼的手指一觸到黑影,高仲舒只覺黑影的吸力大減。他用力一抽,手貼著明崇儼的掌心一下滑了出來。這手陷入牆中半日,但一抽出來,卻毫無損傷,連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塊。一抽出手,他長吁一口氣,道:「明兄,多謝了。」轉眼一看,卻見明崇儼面色凝重,他的手已陷入影中。高仲舒大覺過意不去,道:「明兄,你該怎麼辦?」

明崇儼的左手捻了個訣,道:「高兄,退後一步。」

高仲舒剛退了一步,明崇儼盯著牆壁,長吸一口氣,猛地向黑影吐去。

黑影被符字圍住,已不能擴大,此時符字中已滿是黑色,便如一個紅盆盛滿了黑水,竟然已高出牆面。明崇儼這口氣一吐,黑影上登時燃起一片火光,便如同那是一攤火油。高仲舒嚇了一跳,叫道:「明兄,這是怎麼回事?快快拿出手來,不然要燒傷的!」他本就有「鐵嘴」的諢號,話很多,方才因為驚嚇一直未能一展其長,此時自己已無危險,但又要喋喋不休了。

火燃得很大,但並不光亮,反是明崇儼畫在牆上的符字被火一映,放出光亮來。但這火似乎並不能燃物,明崇儼的衣袖也在火中,卻不曾燒起來。他抿著嘴,將手一翻一覆,左手捻個訣,喝道:「律令律令,四縱五橫。萬鬼潛形,吾去千里者回,萬里者歸。呵吾者死,惡吾者自受其殃。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急急如律令。疾!」

他的手指往黑影上划了四縱五橫九道,火光如遭水潑,立時湮滅,黑影也如同受了傷一樣急速縮小,形狀不住地變幻,趁這機會,明崇儼的手一下抽出。

這是九字真言咒。那團火光如冰澌向火,眨眼間便已熄滅,黑影也消失無跡。明崇儼伸手在牆上一抹,畫著的赤紅符字化做粉末,收攏在他掌心。他伸手一吹,微笑道:「高兄,總算渡過此劫。」

牆上方才又是符字又是火光,但此時卻仍是一片平整粉壁。高仲舒看得大為驚奇,湊上前道:「明兄,原來你是個術士啊。」

明崇儼掩上門,盤腿坐了下來,拿了個乾淨杯子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道:「高兄,讓你受驚了。」

高仲舒仍是莫名其妙,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東西是什麼,做什麼盯住我?」

明崇儼搖了搖頭,道:「眼下我也不知。只是,你身上定有什麼不凈之物,可否讓我一觀?」

高仲舒呆了呆,也坐下來道:「我身上?好像也沒什麼東西。」他伸手到懷裡摸了一陣,將懷中之物都掏了出來。他還是個弘文館學生,身邊東西也不多,除了幾個零碎銀錁子和銅錢,只有一冊薄薄的書。明崇儼一見這書冊,眼睛一亮,拿起來翻了翻,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道:「這是什麼?」

高仲舒道:「這是《古鏡記》啊,明兄不曾看過么?嘿嘿,很好看的,王度得古鏡,除妖降魔,精彩!」

明崇儼對這些除妖降魔的故事似乎沒半分興趣,盯著高仲舒道:「你身上還有什麼東西?」

高仲舒翻了翻袖子,道:「沒有了啊,我身上就帶這些,除非是這身衣服。」

「脫下來。」

高仲舒吃了一驚,道:「什……什麼?有什麼好看?」他自幼家規甚嚴,從不行走花街柳巷,要他在人前脫衣,可是破題兒第一遭。

明崇儼嘆了口氣,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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