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土匪

門「吱呀」一聲開了。鐵滿推了我一下,把我推進門後,重新又關了起來。

一到裡面,我就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恐懼。這間屋子暗無天日,柳文淵這宅子已經很老了,雖然採光不好,但別的房子好壞總有些光線透進來,可是這間屋子,我根本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黑暗。

無垠的黑暗。

「聽柳文淵說,你叫秦成康?」

那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戰戰兢兢地道:「是。」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我也不知道身邊到底是些什麼,可能再走一步就會踢到桌子椅子之類,我都不敢動。可是,這間屋子的情形,卻讓我恍惚想起那時在溫建國家看到一眼的情形。

溫建國在屋中又攔出了一間不透光的屋子。難道,難道……

「是姓秦么?不是姓唐?」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唐也不是個小姓,但我一輩子只認識一個姓唐的,那是大學裡的一個同學。我道:「我不姓唐。」

「是四川人么?」

我突然有些惱怒,道:「我叫秦成康,原籍湖南,現在在沿海的一個省份里當一個無業游民,從來沒去過四川。夠了么?你還要問什麼?」

這個人卻沒有生氣,只是輕聲道:「是這樣啊。」

黑暗中,我感到他向我走近了幾步。在他走過來時,我感到了一陣徹骨的陰寒,那不像是個人,倒像一塊移動的冰。我打了個寒戰,正想再說句什麼壯壯膽,他突然道:「你還很年輕啊,真可惜。」

他的這句話竟然有憐惘的意思。我一下子又產生了希望,道:「你究竟要做什麼?放我走吧。」

他「嗤」地笑了一聲,道:「不可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方才他的話十分溫和,但這聲笑聲里卻又顯得如此陰險。我仍然不死心,道:「你真的要吸我的血?」

「你不也一樣么?」

黑暗中發出「嚓」的一聲,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他準是坐在我對面。我有種預感,似乎這個人能和貓一樣在黑暗中看見東西。這樣一個人坐在我對面,讓我渾身發毛,可是我的手還被綁在身後,根本無法反抗,他的話又有一種刀子一般的鋒利,彷彿剝開了我的皮膚,讓我的渾身都袒露在外面。我嚅嚅地道:「我可沒有吸過人的血……」

「總有一天你會的。夜王在你身上,你已經漸漸失去自我。」

夜王!從這個人嘴裡又聽到這個詞了。我忘了害怕,向前走了一步,道:「夜王到底是什麼?」

他頓了頓,道:「柳文淵沒跟你說過?」

「他說夜王是神。」

「神?」黑暗中,他又「嗤」地笑了笑,「也對。不過,我才是神。」

我默然無語。這個世界上自稱為神的人有很多,卻多半是些瘋子,即使有成千上萬的人向他們高呼萬歲,仍然都已經死了。這個在我面前自稱為「神」的人倒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但我實在不知道他是個實體還是我噩夢中的過客,我低低地道:「神真的存在?」

「真的。」他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一點也沒有詫異地回答,「都是真的,神是擁有一切的人。」

「這村子裡的一切?」

儘管我知道現在諷刺他很不明智,但還是忍不住諷刺了一句。他卻好像沒聽到我話中的譏諷之意,只是道:「一切,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永生,如果你能選擇的話。」

瘋子。我想。的確是個瘋子。現在我只是在後悔不該跑到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來。我道:「如果是神的話,難道還要吸人的血?」

又靜了一陣,我幾乎要以為他啞口無言,卻聽得他道:「你讀過《平面國》么?」

我幾乎驚叫起來。《平面國》這本書我是讀過的,可是卻從眼前這個噩夢中才會出現的人嘴裡說出來,這一切顯得如此不真實。看看鐵滿那副黑社會打手的樣子,我無法相信他的老大是個飽讀詩書,讀過這部英國小說的人。

我正想著,他嘆了口氣道:「那個作者的確是個天才,他居然能夠想像出一個二維的國度。想一想吧,那個世界是二維的,而裡面的人也都是一個平面……」

儘管我讀過這本書,但聽到這個人的話,我還是又吃了一驚。讀第一次讀那部書時,我就驚嘆於作者想像力的詭異。在他的筆下,那個世界只是一個平面,而人們就像影子一樣,在這個平面上活動,對於平面以外的東西就再不理解。這個故事也曾被歸於科幻類,但我覺得那更該歸於寓言諷刺類,因為我也不能理解生物居然會是二維的。

二維的生物自然不可能,那完全違背了自然的法則……

「夜王就是種二維的生物。」他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解釋。

「不可能!」

即使現在仍然被綁住雙手,一時間我卻忘了自己的處境,只顧大聲反駁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宇宙中是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的,科學的境界無窮無盡,你到現在還不相信么。」

他的話裡帶著些譏諷。我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被他這段不長的話攪得像一團漿糊。這個人和柳文淵一樣,也是個瘋子吧?只不過柳文淵迷信神怪,這個人卻迷信科學。忘了以前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一句話,說一味用已知去解釋未知,把所有無法解釋的事歸於迷信,這同樣是一種迷信。但要我相信真的有種二維的生物,這實在太超出我的知識範圍了。我道:「如果這是種二維的生物,那它們該吃什麼?」

「魚能理解鳥為什麼會飛么?鳥能理解魚為什麼會游么?」他又輕聲嗤笑著,「不要只相信你已經知道的。十九世紀,科學家堅信宇宙中充滿一種叫以太的物質,如果有誰說以太不存在,就會被人嗤之以鼻。」

我一陣啞然。他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布魯諾的時代,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會被燒死,相對論提出以前,說光線可以被強大的引力扭曲同樣也是偽科學,即使是不久的過去,只有李森科的學說才是生物學中的金科玉律,孟德爾的遺傳變異則是一套鬼話。

屋子裡一片死寂。我怎麼也想不到,鐵滿的老大居然會是如此睿智的一個人。我想再說什麼,可是腦子裡空空一片,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也一直沒說話,過了好久,我才呻吟一般地問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他忽然冷冷地笑了笑,「我是個已經忘了一切的人,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因為夜王?」我試探著問道,「這種二維生物能改變一個人?」

他沒有回答。陳濤推測過,這種黑色影子一樣的微生物可以影響人的神經系統。他說的也許是正確的。眼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變異,但我總覺得,現在在我跟前的是一個異類。這種感覺在看到柳文淵時也有過,只不過沒那麼強烈。說不定,別人看我也一定是一個異類了吧。我一直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道:「你們究竟是怎麼發現夜王的?」

「你想聽么?」

「我想!」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的確太想知道夜王究竟是怎麼出現的,這又是種什麼東西。對於柳文淵來說,那也許的確只是神,別的都不用太想,但這個人卻是用另一種角度去理解的,他的解釋一定更能讓我接受。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大吃一驚。八十多年前!難道這個人有八十多歲了?不,如果八十多年前他就有記憶的話,那他那時就該起碼有十多歲了。

「八十多年前,我考取了長沙的一個學校。那時,柳文淵是我的國文老師……」

這句話又像當頭一個霹靂一般。柳文淵曾經是老師?八十多年前,教育還非常落後,那時的老師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物。現在的柳文淵怎麼看都只是個鄉農,和老師的身份差別實在太大了,就和眼前這個人一樣,黑社會老大的身份,怎麼都和八十多年前的學生沾不上邊。可是他就是那麼說的,這些埋藏以久的記憶,對於這個人來說一定有種特殊的意義,他不會忘了的。

※※※

八十多年前,他在柳文淵任教的學校里讀書。那時候湖南和中國的大部份地區一樣,十分混亂,學校倒像一個世外桃源一般。

那時柳文淵是個國文教員,對這個求知若渴的青年十分欣賞。那時柳文淵有一個女兒,也已經十五歲了,柳文淵自己看起來倒只有三十上下。

柳文淵的那個女兒長得很美,當時學校里不少人都對她心存愛慕,但柳文淵卻十分欣賞他,有意招他當女婿。這自然讓他很是高興,平常有事沒事就到柳文淵的住處去看看,有時也從家鄉帶些土產來。

有一天,一個同學忽然來叫他,讓他去柳文淵那裡。一到柳文淵的家,卻見他正坐在椅子上看著一封信,面色極是難看。他有些擔心,道:「老師,有什麼事么?」

柳文淵沒說什麼,收好信,卻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來交給他,道:「看看這個。」

那是很舊的藍面本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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