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迷途

路不是很好,十分顛簸,不過開得還算快,大約震了半個小時,車子轉進了一個村子裡。在一個曬場上停下,那司機轉過頭道:「同志,到了。」

我探出頭看了看,道:「這是射工村?」

「這兒是大隊里,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去那兒的人很少。」

我從車上爬下來。這是個大隊的辦公室,也有些年頭了,窗戶玻璃碎了一塊,一個穿著件舊藍布衣服的大隊幹部從裡面走出來,大聲道:「三劃王,酒給我買了沒有?」

那個二舅嘻嘻一笑,掀開座位,拿出一瓶硬紙盒包裝的酒道:「鄭書記,我給你帶了。」

這鄭書記長了個酒糟鼻子,大概也是個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藍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來的,沾著些泥漬,胸前表袋裡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煙,做幹部的裡面,他大概是屬於最清苦的那類。古人說亂山深處長官清,這話倒也不差,沿海一帶大隊書記多半富得流油,湘西一帶還存著些古風。他一把搶過酒來,隔著盒子聞了聞,心曠神怡地呼了口氣,轉眼看到了我,順口道:「這個是……」

那二舅道:「哦,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射工村?」鄭書記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隊書記鄭寶春,請問你要去射工村做什麼?」

他的話里充滿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時倒不知怎麼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兒……」猛然間想起了船上那個收古董的,連忙道:「去那兒收點古董。」

「古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實說,你是不是在搞什麼迷信活動的?」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我可不是。」

鄭寶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騙我,鎮里發下文件來說的,要注意那些搞迷信的新動向,一定要消滅在萌芽狀態。」

我道:「我是聽說射工村那兒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兒的。」

「打開包,給我看看有沒有傳單!」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個大隊書記好像還沒有搜查權的,可是我也不敢說這句話,要是惹惱了他,說不定真要被他按個搞迷信的神漢之類的罪名。我蹲下身,打開皮箱道:「你看吧。」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換洗衣服,連張紙片也沒有,他過來翻了翻,看我實在不像是可疑的人,才和顏道:「真是收古董的?怎麼沒東西?」

我道:「我剛入行呢,不好跟前輩去爭,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運氣。」

鄭寶春拍拍我的肩頭道:「你小心點,那個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們很少出來,大隊早就要對他們採取行動了。」他倒也沒說要採取什麼行動,直起腰,又聞了下酒瓶子,才意猶未盡地道:「很複雜,那村子很複雜,不好說。」

我有些詫異,道:「很複雜么?」

「是啊,那村子太偏,躲在角落裡,路又不好走,沒多少住戶。可是聽人說,那村子裡的人經常會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塊兒,什麼話也不說,不知搞什麼名堂。聽說,領頭的一個叫什麼柳文淵。」

「柳文淵?」

我脫口而出,鄭寶春登時抬起頭,警惕萬分地看著我:「你聽說過他?」

我有點後悔,但現在不好反口,順嘴道:「聽一個來射工村收過古董的人說過,他跟柳文淵收過點東西。」

鄭寶春道:「你是指張朋吧?這人隔三岔五來一趟,今天還去了,你跟他一塊兒的吧?」

我摸出煙來給那二舅和鄭寶春都發了一枝,道:「鄭書記,那張朋是什麼樣的?」

鄭寶春接過我的煙,歡喜得手腳都有點沒處放,抱著酒瓶子,把煙叼在嘴上,眉開眼笑道:「哎喲,這怎麼好意思……那個張朋啊,好人吶,老穿著件大褂,見人就分煙的,很有錢,這回倒換打扮了。」

是那個收古董的?我吃了一驚。我沒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還快一些。他沒和我說也要去射工村,也許,他是懷疑我得到什麼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趕在我頭裡吧。怪不得他看到那個班指後,馬上對我冷淡下來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樣。

鄭寶春點著了煙抽了兩口,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張朋的事:「那人一年總要來一次,盡收點不值錢的東西,城裡人都愛這個么?哎,你這個煙倒是很好抽。」

我皮箱里還有幾包,聽他的口風,連忙拿出兩包來,給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這是我們那兒出的煙,你們嘗嘗吧。來得匆忙,下次要有機會,我給你們一人一條。」

鄭寶春把我的煙塞進口袋,一下子變得很是熱情,對那二舅道:「三劃王,你乾脆送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時我給你多裝點。」

那二舅有點遲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話音未落,鄭寶春厲聲道:「你怕什麼?快去吧,早去早回!人家同志大老遠來的,不容易。」

只是那二舅還是猶猶豫豫,我看著他實在不想去的意思,連忙道:「反正不遠,我走著去好了,沒關係。」

鄭寶春道:「真不用么?」他見那司機的二舅確實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強。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嗨,看山跑死馬,一里多地走走總得一個鐘頭呢。」

我笑了:「反正也沒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現在大約是三點多了,看天氣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時半會還下不來,在這種偏僻的鄉村裡走走,也許倒可以讓我忘掉一些平時的不快。我告別了他們,便開始上路。

剛走出村子,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著,我一開始還以為和我沒關係,但這個聲音越來越近,明明是在喊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我站住了,只見那個司機的二舅一邊揮著手,一邊向我這兒跑過來。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氣喘吁吁,兩手撐在膝蓋上。我等他平了平氣,道:「出什麼事了?」

他長吁了幾口氣,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麼了?」

他似乎要說什麼話,但鯰魚一般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靜等著他說話,但他頓了頓,只是道:「你真不是搞什麼迷信的吧?」

他跑這麼急,我原以為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沒想到居然只是這麼一句話。我笑了:「我像這樣子么?」

他也笑了笑,道:「是不太像。」只是笑得很尷尬。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土坷拉,才道:「聽說那兒的人都很怪,他們也很少出來的,你要沒認識的人,小心點。」

我道:「是。謝謝了。」他似乎還要說什麼,可忽然轉過身,向後跑了回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雙旅遊鞋,也適合走長路。可話雖這麼說,走了一程,便覺得有些煩了,那條路彎彎曲曲,高高低低,一會兒穿過一個山坳,一會兒又甩過一個山頭,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圖上量出來的,實際肯定得長個兩三倍,我現在缺乏鍛煉,走了大半個小時後覺得已經疲倦得不行,滿頭都冒出熱氣來。

我在路邊揀了塊石頭坐下,準備抽根煙再說。石塊冰冷,剛坐下來時,頭頂忽然響了個雷。我吃了一驚,猛地抬頭看去,哪知眼睛一觸到天邊,渾身不由打了個寒戰。

那是個怎樣的天啊!

太陽已經偏西了,由於雲很多,映得一片血紅,那些雲形成了怪異的圖案,正在不住翻滾,瞬息萬變,彷彿在雲層中躲藏著一個巨大的妖獸,遍體鱗傷,正在拚命地掙扎。那些雲,不,那已經不像是雲了,更像是無數血紅的昆蟲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個團,讓人看了都有些發毛。

現在雖然已經是春天,可還沒到驚蟄,怎麼會打雷的?我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圍。我的包里放著一把摺疊傘,可是要是下了大雨,這把傘可頂不了什麼用。我向路邊打量著,指望能找到一個山洞之類避避雨,但舉目只看到路邊的山林。

打雷閃電時不能呆在樹下,這個道理我知道。可現在呆在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回去是來不及了,難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紅雲越來越妖異,已經紅得發紫,卻又是暗色的,像是一汪凝固的豬血。

我不知道雨會什麼時候落下來,不知為什麼,看著那片血紅的晚霞,我幾乎要以為如果下雨的話,雨點也準是鮮紅色的。像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種莫名的恐懼,拎起皮箱開始拚命地跑動,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覺得身後有個奇異的野獸在追逐著我。

隨著跑動,胸腔在不停地抽動,每一絲空氣都彷彿被擠壓出來,發出風琴一樣的呼哧聲。突然間腳被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我停下步子,把箱子放在地上,雙手按住膝蓋不停地喘息。

天突然變暗了。現在,大約只有四點鐘吧。平時在這個時候天依然很亮,斜暉半斂,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但這兒卻已經變得暗無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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