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你來了。」

火車站亂糟糟的都是人,到處都一樣,常德的也是如此。

我走出車站,有些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城市。這個位於洞庭湖西部的城市這些年發展得也很快,和東部先行發展的城市一樣,到處都是基建工程,塵土飛揚,天空也灰濛濛的。

溫建國留下的信沒說射工村到底在什麼地方,要找到那個村子實在有如大海撈針。幸好在他的小說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他說他是從長沙出發到的常德,本來要去鳳凰武陵一帶一游,但是在沅陵坐錯了車才到的射工村。這個路線大概不是瞎編的,這樣的小村子地圖上自然不會有,但這個範圍卻大大縮小了。

那個金佛還在井裡么?我不知道,但溫建國肯定沒有帶回來。似乎有種奇異的感覺告訴我,在那個偏僻的小村子裡,那口被石板蓋著的井裡,仍然有一個沉甸甸的金佛。

金佛。十五千克以上。

如果找不到,那就當是旅遊吧。我解嘲地想,活到現在,天南海北去過不少地方,但還從來沒正經旅遊過。

湘西一帶很閉塞,所以一直沒什麼發展,這些年鳳凰卻因為閉塞而名聲大噪,成為一個旅遊勝地,來往的遊客相當多。過年這些日子也算旅遊旺季,我原本以為會到一個幽靜得讓人心悸的地方,沒想到所到之處人來人往,簡直比菜市場還熱鬧。

走出火車站,我按了按皮箱。箱子里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幾包煙和一些換洗衣服,加起來還沒皮箱本身值錢。坐火車到常德,這一路也累得叫人害怕。接下來的行程已經沒有鐵路,想想要輾轉換乘顛簸不已的汽車,我就幾乎失去了勇氣。可已經到了常德,總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幸好坐船可以直達。我到碼頭買了張去沅陵的船票,發船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還早。我在常德街頭找了個小吃店坐下,叫了點吃的填填肚子,摸出煙來點著了,想著一路的事。

居然真的沿著溫建國走過的路線出發了。想著幾天前還在取笑自己想入非非,我現在也只有苦笑。然而,我畢竟還是出來了。

吃的端上來了。湖南飯菜口味很重,可是我吃下去卻覺得淡而無味,似乎味蕾都已經破壞殆盡,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想著那個夢。

胡亂填飽了肚子,付了錢,走出這小店。以前各地有各地的風貌,不過現在隨著舊建築被推倒,不論哪裡建起來的都是差不多樣子的房屋,也沒什麼值得一看的。在街上逛了一圈,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就去碼頭等船。

從常德坐船沿沅江南下,一路上風光旖旎,山清水秀。閉塞也有閉塞的好處,由於廠礦很少,幾乎沒什麼污染,連天空都特別藍。坐在船尾看著兩岸景緻,時而有幾艘木船從邊上駛過,過險灘時還有拉縴的縴夫光著膀子拉著船而過,聽著縴夫的號子,幾乎有種誤入過去的錯覺。

天很冷。站在船邊,江風吹過時,臉上也感到一些刺痛。我從摸出一根香煙,又從褲子口袋裡去摸打火機,剛伸手進去,倒是先抓住了袋裡的鑰匙。鑰匙很大,打火機被埋在鑰匙堆里了,我把打火機和鑰匙都拿了出來,這鑰匙圈上掛著不少鑰匙,不過很多都是單位里的,現在已經沒有用處,我還沒有清理過。可風太大,打火機一時點不著,正想到艙里點著了再出來,邊上伸過一隻手來道:「請吧。」

那是一隻很高級的名牌防風打火機,隨著清脆的聲音,打著了火,我湊到上面點著了道:「謝謝。」

那是個穿著高檔風衣的中年人,想必是成功人士出來旅遊的。他把打火機放回口袋,微笑著道:「出來玩的?」

「是啊。」我點了點頭,「反正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趁這時候出來玩玩。」

「年輕就是好啊。」他嘆了口氣,「我在你這年紀還整天找飯吃呢,哪兒能旅遊。」

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我現在連飯碗都還沒找到,要是這一趟真成了旅遊,那叫窮開心。我不想再多說這個,打岔道:「老兄,你在做哪一行的?」

他笑了笑道:「什麼都做,主要是去到處收點古玩。」

「很累吧?」

「不容易啊,」他嘆了口氣,「好歹現在也有了經驗,比以前好多了。不過要看了走了眼,還得賠本。」

他衣著光鮮,看樣子也不是常賠本的人。我道:「這行當好不好賺?」

「要是弄到一個好東西,總能賺個十來倍吧。」他似乎不想多談這些,我也知道他們這些收古董的人賺頭何止十來倍,我就聽說過以前有個收古董的花兩百塊錢買下四扇雕花窗,後來在蘇富比拍賣行上賣了上萬美元的事,要是做得好,成百上千倍的賺頭都有。只是他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好多說,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一陣,他忽然問道:「你要去哪兒?」

「沅陵。」

「沅陵啊,」他像想起了什麼,「那是個好玩地方,有不少古建築。」

聽他的意思,想必在沅陵一帶收過不少古董,也賺到了錢,所以才是好地方吧。我是想先去沅陵,在那兒再打聽消息,順口道:「對了,你知道有個叫射工村的村子么?」

「我去過。」

我本來只是隨便問一問,聽到他這句回答,一時居然還沒回過味來,怔了怔後,我登時感到一陣欣喜,摸出本筆記本,湊近了些道:「是哪兒?這射工村在哪兒?你給我畫個地圖吧。」

消息居然來得如此順利,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給我畫了個草圖後,忽然道:「那是個很偏的小村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收過一個漢碗,做工也不算好,有缺口。你去那兒做什麼?」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不敢對他說實話,順口道:「那兒有個親戚。」剛說完就有些後悔,如果他問我既然在射工村有個親戚,怎麼會不知道射工村在哪兒,那我可答不上來了。好在他似乎也沒在意,只是在盯著我的鑰匙圈看。

他看的是那個班指。

那個班指我現在又套不進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居然長胖了這許多,所以把它當成了一個鑰匙墜子,套在了鑰匙圈上。戴在手上樣子有些怪,套在鑰匙圈上卻顯得很別緻。我笑了笑,正想把鑰匙放回去,他忽然道:「能給我瞧瞧么?」

他的聲音有些發乾,如果不是我的錯覺,那聲音里簡直有種貪婪。我把整串鑰匙給他,他指過來,翻來覆去地看著,突然問道:「哪兒來的?」

他這種問題實在有些唐突了,我略略有些不快,道:「朋友送的。」說著,伸手過去,他很不情願地把鑰匙還給我,看著我放回口袋裡,突然又道:「賣不賣?我出一百塊。」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道:「這個值錢么?」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不是太值錢。」剛說完,大概也看到了我不相信的樣子,又勉強笑了笑道:「這個班指做工很精細,上面還有鳥蟲書,大概是戰國時的東西,賣得好,也能賣個三四百。不過,你這東西亮地太多,銹色好像也是水銹,很有可能是贗品。」

「鳥蟲書?」

我又吃了一驚。我對書法並不太懂,但也知道鳥蟲書是種很古老的字體。我仔細看過這班指,發現上面刻著些很細的花紋,但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一直以為那和商周青銅鼎上的饕餮紋是一樣的,可聽他說那居然是文字。我又拿了出來,道:「你認得鳥蟲書么?」

他吞了口唾沫,才道:「我也不認得。」

他這樣子很不誠實,我有點惱怒,把這串鑰匙放回口袋,道:「那就算了。」

他沒在說話,伸手彈了彈煙灰。江風很大,煙灰剛彈離煙頭時只是一條灰白的線,但還沒落到水面時就成了灰濛濛一片了,轉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我的煙也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吸進來時變得滾燙,我把煙頭扔進水裡,看著那點微弱的紅火無聲無息地淹沒在碧綠的水中。

「快吃飯了,走吧。」

他忽然把煙頭一扔,這麼說道。天也已快黑了,陰沉沉的似有雨意,看著夾岸連綿不斷的山脈,沒來由地就想到竹山那句詞,「壯年聽雨客舟中」。

在船上吃完了又貴又難吃的飯,我本來還想再向那人問問射工村的事,他卻像泡沫一樣消失了。而這時又下了一陣雨,我只能蹲在艙里,湊著昏暗的燈光看了會書,下聽著沙沙的雨聲,以及江水拍打船底的聲音,不知不覺也有了倦意,可是我還不敢睡。

船艙里有八個鋪,我的鋪在最角落裡。其餘七個人都睡著了,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確認那些人都睡著了,我蓋好被子,才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繩套來,先套在右手上,繩頭繞過鐵床的縫隙,用牙齒幫忙,將左手綁在另一邊。

如果有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以為我是個變態吧。我有些想笑,可更想的是哭。綁好後,我靜靜地躺著,淚水也無聲地划過頰邊。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陰沉沉的,細細的雨灑在身上,冰冷的刺痛。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間發現這並不是一個夢。是的,不是個夢。

船到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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