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暗夜

沒有人。

我想著。我向前走去,地面粗糙而堅硬,雖然我覺得泥土應該是柔軟的。寒氣從我的腳底不住湧上來,卻不覺得難受,反倒有種舒適。

真是個古怪的夢。我打量著四周。因為赤腳走著,連腳背都沾了些泥土,很臟。夢總是矛盾的,既可以不符現實地感到堅硬的泥土,又可以完全符合現實地發現腳髒了。

周圍是一些奇怪的植物,彷彿西式花園裡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一樣,足足有兩米多高。從植物的空隙間,我可以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築,只是這些建築都像小時候所看到的畫片上的圖像一樣缺乏立體感,更像是貼在暮色中的一些小紙片。

又是一個奇怪的夢。今天會不會看到那個變成黑色的老頭子么?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點想笑。

走在夢中,周圍也沒有一個人,第一次還有點恐怖,但現在是第二次了,倒讓我覺得自在,不時感到有小石子硌著我的腳底,但沒有一點痛楚。冰冷的地面,似乎就如同一幅厚厚的地毯。

慢慢地走著,看著那些植物隨著我移動。在夢中,我穿得很單薄,但並不覺得冷。我沿著路向前走著,心頭十分平靜,但又好像有誰在前面等著我,只有我知道。

前面。是的,前面。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像人的抽泣聲。很低,也很凄楚,一定又是一隻在冬天叫春的貓了。我茫然地看著四周,正想看看這個夢中到底還會發生什麼,就如同愛麗斯跟隨著白兔子進了地洞一樣。

「你是誰?」

一個女人驚恐萬狀的聲音在黑暗中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太突然了,也太不現實了。我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著前面。天很暗,什麼都看不清,同樣,我也無法知道自己還會夢見什麼。我努力睜大眼睛,不知道把瞳孔放大點在夢中是否有用。

正在我努力想要看清,可眼前仍然如同蒙著一層霧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一個女人。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方才我聽到的是個女子的聲音。她穿得同樣不符合季節地單薄,跟我一樣,看來夢中的確不考慮季節的。只是她的臉在黑暗中出奇地清晰,我卻不知道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濃裝艷抹的臉。我想說,但嘴裡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張了張嘴。

「你到底是誰?」

這個女子在發抖。也許在夢中,我是個很恐怖的人吧,和現實中完全相反。我咧開嘴,笑了笑,但也知道她一定看不到的。

「不……不要嚇我了,你……你快讓開……」

她用一點既像哀求,又似威脅的聲音說著,畏畏縮縮的,一個身影從黑暗中閃了出來。她的衣服比我多了沒多少,肩頭有一個破口。

恐怖片。而且是一部國產的拙劣恐怖片。我馬上知道我是從哪裡看來的這個場景了。這個女子慌張失措,完全是國產恐怖片中那種誇張到可笑的表演。這個場景在那電影里是女主角看到扮鬼的反面人物時的反應,沒想到我會在夢裡演起了一部電影。只是我該如何回答?那電影太拙劣了,連台詞都無法讓人記得。

我沒有說話,只是舉起了手,向前摸去。

當我滿心以為會摸到空氣,或者摸到我的枕頭與被褥的時候,但我摸到的卻是一個帶著暖意的女人身體。即使是摸到一條毒蛇也不會讓我如此害怕,我猛地跳了起來,聲音發抖地道:「你……你是誰?」

我的聲音和往常不同,也有點變形。她突然「啊」了一聲,猛地在我手上一打,從我身邊沖了過去。冰冷而清澈的空氣被她沖開了,只留下一股不太好聞的香水味,帶起了一些小小的氣流,那種味道就隨著氣流在我身體周圍盤旋。

我的手上有點火辣辣的疼,可能被這個女子抓了一把,皮膚也有點抓破了。我轉過頭,那個女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已經衝到了路燈下。路燈光雪片一般灑在她身上,使得她身周有種不切實的光暈。

天啊。我想著。天啊天啊。

這是個噩夢吧。我伸過手來,看著自己手上。很奇怪,雖然感到疼,但我的手中只有幾條白痕,根本沒有血跡。剛才這個女子雖然指甲尖利,但似乎根本抓不破我的皮膚。

她怕我么?可即使怕我,她卻貓一樣抓傷了我。我看著她逃走的路,仍然迷惑不解。雖然夢是沒有理性可言的,但這個夢也太沒有理性了。

也許,仍然該向前走去么?

我看著前面。這條路靜靜地展開,伸向很遠的地方,只相隔了不長的一段距離就看不到了。那裡有什麼?對於一個夢來說,不論出現什麼都是毫不意外的,可是我仍然感到恐懼。

是的,恐懼。那只是簡單的,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像一個小孩在迷路時,仍然一條陌生的巷子都會讓他害怕。

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光著腳踩在冰冷的路面上,彷彿踩著一層冰。這個季節現在已經不太會下雨了,可是氣溫仍然很低,寒冷細針一樣扎在我的皮膚上,可是我卻麻木了一般什麼都感覺不到。

這正是夢境的特徵吧。我想著,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很低,像是一個人在極端寂寞時發出的啜泣。我以一種只有噩夢中才會有的慢速向前走著。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地,我看到了一個更加黑暗的影子。

說不上是野獸還是個人。在黑暗中,一切都相去無幾,可是我總覺得那像是一匹斑馬,因為在那個影子身上布滿了隱約的斑駁條紋。

是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吧?我有些發獃地看著。風停了,一片死寂,腳下的寒意越來越濃,像踩著一塊冰,可是我光光的腳底卻仍然麻木得什麼感覺都沒有。

會是猛獸么?如同恐怖片里常見的鏡頭,當我想要看得仔細些時,突然從黑暗中衝出一個猙獰的異獸來。可是,我仍然向前走了一步。

啜泣聲更輕了。像檐前的雨滴,若有若無。

——是你?

黑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是一個人聲,有些變形,但仍然可以聽得清楚,確實是人的聲音。

「你是誰?」

我終於發出了聲音。我的聲音同樣空洞而虛無,像是從一個深深的井裡發出來的。

——真的是你啊。

那個聲音遠了一些,帶著些期待。我拚命地想著這到底是什麼人,然而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認識我?」

——原來你和我是一樣。

那個聲音低低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種不快,道:「你到底是誰?」

向一個夢中的人物追問,這種行為的確很蠢。也許,他可能是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任何人,然而我還是很愚蠢地問了出來。

灌木叢里發出了一陣細碎的摩擦聲,他可能在不住地退去。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本來以為在夢中,這些阻擋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一些短枝卻刺痛了我的皮膚。我站住了,大聲道:「喂,你到底是誰?」

他發出了「吃吃」的笑聲,只是,這笑聲中似乎帶著些嘲弄。

——你不知道你是誰么?

夢中的人也會說出這種富涵哲學意味的話么?「我是誰」,這個問題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就想過。那一年秋天,我的伯父去世了,那年我還是個小學生。參加了葬禮回來,看著一地的狼藉,我獨自站在穿衣鏡前,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想到這個問題。「我」這個人到底是誰?這個叫「秦成康」的人,現在還是一個小學生,慢慢地,他會長大,生、老、病、死,最後也會入土為安,這個人和「我」有關係么?如果秦成康是我,那現在在想著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彷彿一個黑洞,在我那時單純的腦子裡糾纏了很久。直到現在,我仍然在懷疑自己不是不存在,也許,秦成康是一個人,而「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他讀小學,讀中學,讀大學,然後背井離鄉,來到另外一個地方工作,為生活奔忙而已。那這個「我」究竟是誰?

我默默地不說話。那個人也沒有說話,黑暗中,我又聽到了那種啜泣聲。

「你在哭?」

我鼓足勇氣,終於又說了一句。在這個噩夢中,只有說話才能讓我不再迷失自己。我剛說完,那種啜泣聲又停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笑。

——我倒是想哭。

他低聲說著,在黑暗中,我看到灌木叢里出現了一張黑色的臉。這張臉幾乎要融入周圍的黑暗中,已經看不清輪廓了,就彷彿一塊正在融化的黑色的冰。可是,在這張臉上,我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溫建國!」我失聲叫了起來,可是馬上又懷疑自己的眼睛。溫建國已經好幾次在我的夢中出現,但眼前的這個人幾能用「妖異」來形容。

那不是個人了,臉上幾乎完全是黑色的,只有一些斑駁的肉色。我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溫建國,真的是你?」

他站起身來。雖然他身上穿的的確是溫建國平時穿的衣服,可眼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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