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井

「我和林蓓嵐到的地方叫射工村。」

第一條消息是這樣開頭的。溫建國接下寫道:「射工,那是種古書中的怪物,我不知道這村子為什麼要取這個名。這個湘南的村子被山圍著,村前有一些地,正翻過,大塊大塊的黑泥堆在田裡,帶著些金屬的光澤。雖然沒有下雪,這些黑泥仍然凍得結結實實。我和林蓓嵐在村子裡走著,想找一戶人家住一晚。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幾戶人家,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村子裡的人大多很怪異。」

這情景在他那個小說里也寫到了,也許他發給我信息也和寫小說一樣。由於每次傳過來的字數都不能太多,因此分成一段段的,雖然病句錯字不斷,可是當中銜接得很好,連在一起時沒有一點脫節的意思,仍然看得很清楚。看來溫建國的文字功夫真的很不錯,也有可能他是把寫成的一篇文章傳給我。我倒了一杯熱茶,一口口啜飲著,接著看下去。

那個村子依山而建,很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在鄉間走著倒也不累。溫建國和林蓓嵐兩人一邊看著風景,不住用數碼相機拍著照。這村子十分平靜,只是那些在田裡勞作的農人見他們走來,一個個都愛理不理的,多少顯得有些冷漠。

「建國,你過來!」

溫建國正拍著落到山頭的斜陽和餘暉。由於沒有工廠,空氣十分清新,連天空也顯得特別清澈,晚霞是一種鮮艷的金紫色。他正取著景,聽得林蓓嵐在前面叫著自己,抬頭看去,她正站在一個石台前揮著手。

走過去,他才知道自己看錯了。那並不是個石台,而是一口井,只是這口井用一塊石板蓋著。溫建國走到林蓓嵐身邊,道:「一口廢井,有什麼好看的。」

「你看啊,別不當一回事。」林蓓嵐蹲了下來,從拎包里摸出一張餐巾紙擦去了上面的泥土和灰塵。這塊石板上還纏著一條已經生了銹的鐵鏈。鐵鏈足足有小孩的手臂那麼粗,看上去就十分沉重。原先上面滿是灰塵,也看不清,但林蓓嵐剛插乾淨一塊,溫建國馬上發現那塊石板上居然畫著一個八卦太極圖。

原本這種平面雕刻相當粗糙,這個八卦太極圖刻得極其精緻,甚至陰陽魚部份刻得極富立體感。雖然石板沒有上色,但這個太極圖可以讓人感覺到明顯的色差,這全都是雕刻的手法造成的。溫建國登時大感興趣,彎下腰來看著,道:「好漂亮!」

林蓓嵐見溫建國也很有興趣,得意地道:「建國,為什麼石板上要刻這個?」

「迷信吧。」溫建國信口說著,「以前的人都迷信。」

他拿著數碼相機拍了張照,林蓓嵐道:「這個東西值不值錢?」

昨天他們去參觀了一個舊宅子。那房子里到處是精緻的雕花窗,連斗拱上都雕著暗八仙。那裡的導遊說,湘西民間還保留著許多類似的古建築,不少人家裡,尤其是很閉塞的村落里,往往有許多古董,有些住宅甚至是明代留下來的,一扇雕花窗,一口衣櫃拿到拍賣市場上去往往能賣很多錢。林蓓嵐那時就聽得入神,溫建國聽她這麼問,笑了起來,道:「你難道想把這石板偷出去么?太重了。」

如果村子裡要有什麼早先傳下來的器皿,倒可以收買一下。溫建國正這樣想著,林蓓嵐道:「建國,你給我拍一張。」

她坐在石板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側著臉擺出一個姿勢。林蓓嵐總覺得她的右半臉要好看一些,因為拍的照片樣子大同小異,幾乎全部是往左側著身子的。溫建國笑了笑,退了兩步,端起相機對準林蓓嵐,嘴裡說著:「把頭抬起來一點……對,再側過去一點……」

「你們在幹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溫建國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問話的是個扛個鋤頭的鄉農,這個鄉農大概也讀過幾年書,說得一口有些僵硬的普通話,倒也可以聽懂。溫建國放下相機道:「老鄉,我們拍兩張照片,不行么?」

那個鄉農一臉惶急,像是溫建國做了什麼可怕的事。他扛著鋤頭衝到井邊,小心地看了看井蓋,當發現什麼事也沒有,才舒了口氣道:「還好,你們沒打開來。」

他把鋤頭放下來,打量著溫建國和林蓓嵐兩人道:「你們怎麼跑這兒來了?」

溫建國和林蓓嵐兩人先前因為聽不懂當地人的方言,根本不知該怎麼走,這時才算碰到一個可以交流的人,他也舒了口氣道:「我們迷路了。老鄉,出去的話該怎麼走?」

「你們走得也算遠,有十幾里路呢。」鄉農垂下頭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明天生產隊里有輛車去鄉里拉種子,帶你們去吧,要不嫌臟,就在我家住一晚。」

溫建國喜出望外,一把拉住那人的手道:「那真謝謝了,要多少錢,我們給。」剛拉住他的手,只覺得手掌中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低頭看去,只見這個鄉農大拇指上戴著一個班指,銅的,樣子很古怪,他不由怔了怔。

「鄉下人家,什麼錢不錢的,要來也沒用。」

那個鄉農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向前走去。他的腿有些瘸,可是走得很快,溫建國跟得很吃力,林蓓嵐則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溫建國跟在他身後道:「大哥,該怎麼稱呼你?」

那鄉農沒停下來,只是道:「我姓柳,柳文淵。」

這名字幾乎讓溫建國吃了一驚。那鄉農看上去土裡土氣,名字卻很文雅,比自己的「建國」更像個知識份子。他道:「柳大哥啊,謝謝你了。」

柳文淵的家很近,離那口井只有幾十米遠,是一幢很大的宅院,當中是個院子。他領著溫建國他們到了一間廂房裡,頭也沒抬地道:「今天是十五,你們可不要亂跑。」

溫建國一時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嗯」了一聲,柳文淵抬頭看了看天道:「今天準是個好天,你們早點睡吧。」

他把鋤頭靠在牆背後,大聲道:「孩子娘,多燒點飯,有客人來了。」說完,又轉過頭,笑了笑道:「你們休息一會,等飯好了一起吃吧。」

等他一走,林蓓嵐有些擔心地拉了拉溫建國,溫建國正把屋裡的一張床拍拍乾淨,扭頭道:「怎麼了?」

「建國,我總覺得有些害怕。」

「怕什麼,鄉村生活偶爾過過也挺不錯。」

溫建國把床上整理乾淨了,突然笑嘻嘻地道:「阿嵐,你沒來月經吧?」

「什麼呀。」林蓓嵐打了他一下,臉也脹紅了。「你怎麼老想這些。」

「食色性也。孔夫子說的,還會有錯么?」

林蓓嵐有點沒好氣地道:「行了,這是孟子說的。」她走到窗邊,看了看窗子。這窗子是很老式的木板窗,因此關上後屋裡很暗。她道:「這窗子做得很精緻啊。」

溫建國把床整理乾淨了,聽林蓓嵐這麼說,道:「是啊,那個柳文淵家裡以前大概很有錢,我看他手上戴的那個班指,好像是個古董。不知道,別的還有沒有了。」

林蓓嵐道:「你想買古董啊?」她突然放輕聲音,道:「噓!來人了!」

有個人已經走到門邊,敲了敲門,溫建國連忙推開門,卻見門外是抱著一床被子的柳文淵。他把被子放到床上,道:「鄉下人家,這被子剛洗過,湊合著用吧。」

被子雖然不新,但洗得很乾凈。溫建國有點局促,道:「柳大哥,這怎麼好意思,真是太謝謝你了。」

「沒事,立秋,天也涼了,不蓋被不行。」柳文淵放下被子,走出門去,在門口又回過頭來道:「對了,看到我老婆也別害怕,她沒事的。」

這句話直到溫建國和林蓓嵐聽到柳文淵叫他們吃飯時才明白含意。柳文淵家裡四口人,一妻兩子。他自己雖然是個鄉農,但舉止大方,可是他的妻子五大三粗,兩個兒子也渾身髒兮兮的,年紀不大,全都膽怯地看著他們,眼神裡帶著莫名的恐懼,可能從來沒見過外人。說好聽點,他們是因為怕生而膽怯,說難聽點,他們的眼裡閃動的幾乎是種敵意,每次端起粗瓷大碗時,母子三人在碗邊上露出的眼神如出一轍,彷彿是在窺視獵物的猛獸。

柳文淵家的堂屋相當大,以前中堂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也不像一般鄉人那樣掛領袖像,牆上倒掛了一個鏡框,裡面是一張很大的黑白照片,只是玻璃上蒙了一層灰塵,根本看不清是什麼。吃的菜則是辣椒炒臘肉,再加上些蔬菜,柳文淵一家四口倒是吃得很香,但在柳文淵妻子兒子的注視下,林蓓嵐卻膽戰心驚地不敢多吃。吃完了飯,妻子去收拾,柳文淵打了個飽嗝,抹了抹嘴,溫建國連忙遞上一根煙道:「柳大哥,抽根煙。」

柳文淵也不客氣,拿過煙來點著了,道:「對了,還沒問你們怎麼稱呼。」

「小姓溫,溫建國,這是我女朋友林蓓嵐。」

說到「女朋友」時,柳文淵的妻子偷偷看了一眼林蓓嵐。她們兩人其實年紀相差也不大,但柳文淵的妻子因為生計勞苦,看上去足足有四十歲了。鄉下早婚,兩個兒子都已經有十來歲。兩個男人吞雲吐霧地說著話,林蓓嵐坐在一邊,動也不敢動。

「溫兄是做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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