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午夜的陌生人

因為想著這件事,第二天我起了個早,早早地就到寫字樓。我到了自己這一層,別人一個都還沒來,掃地的大媽已經在拖地了,我連忙道:「大媽,麻煩你把這間辦公室頂上的一灘墨漬擦擦掉。」

大媽把拖把擱到一邊,道:「好吧,你開開門,指給我看一下。」

兩間辦公室我都有鑰匙,我打開了老總那一間,順手打開燈,指著角上道:「那兒……」

我的手剛指上去,卻一下怔住了。牆角乾乾淨淨,連個蜘蛛網也沒有。難道是昨晚上我眼角花了么?我不由抓抓頭,大媽提著塊抹布過來道:「在哪兒?」

「咦,不見了,那就算了。」

我把燈關掉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心裡還在狐疑不定。昨天我明明看見的確是有一灘墨漬的,今天怎麼會沒有了?我不相信老總跟我都是眼花了。

今天是把清樣付印。溫建國那個小說作為本期主打,佔了不少版面。這一期結束後,就得準備下一期的內容,由於快要過年,正值民工潮,那些民工兄弟在硬座車裡擠上一兩天,有這樣一份雜誌,既能當座墊,又能豐富文化生活,因此這兩期的雜誌銷路很好,我們大概能發一筆獎金。有這麼個皆大歡喜的目標,大家上班後都在埋頭苦幹。

我正在看著幾個稿子,文旦哼哼唧唧地拿著一疊稿過來。雖然現在寫東西的人早已普及了電腦,但是還有一些人習慣用紙筆來寫。這些稿子如果要上了,就得打進去,那可不太容易的,他把一疊紙放在電腦前的架子上,剛擺開架式,扭過頭來道:「阿康,李穎來了。」

我放下手頭的稿件道:「你現在可真管得多了,該讓你去居委會。」

他好像沒聽出我話中的挖苦,嘻嘻地笑道:「人家可是花容失色,憔悴得很哪。」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說葡萄酸。」邊上一個同事插了一嘴,「這麼大的小夥子,你這個文旦也該熟了,別老是酸溜溜的。」

我們都笑了起來,文旦也訕訕地道:「真的啊。」可是沒人再去理他。他想說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李穎昨晚上又大戰了幾場之類的低級玩笑吧,沒人理他,他也沒心思再說了。

辦公室里充斥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聲,以及翻動紙頁的聲音。在日光燈鎮流器的「嗡嗡」聲中,這些本來細微的聲音像是槍彈一樣尖利,我被弄得心煩意亂,手頭的稿件也故弄玄虛到令人噁心。我放下稿紙,想到外面透透氣,這時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會不會又是那個來報告影子會動的?我拿起電話,道:「你好,《傳奇大觀》異聞版。」

「溫建國在你們這兒么?」

說話的是個女子。我沒想到她居然會到這兒來找溫建國,道:「他在自己家裡啊,沒來編輯部。」

電話里沉默了下來,但沒擱掉。我「喂」了一聲,見沒有聲音,剛想把電話放下,那個女子突然道:「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溫建國把她騙了么?這些愛好文學的女青年大多很單純,看不出溫建國居然也會幹這種事,怪不得要在臉上撲粉吧。我有點惡意地想著,道:「你知道他的電話么?」

「打過去沒人接。」她的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忙亂,「你們真不知道他在哪兒么?」

「那實在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差點就要說「實在不行就去做人工流產吧」之類的話了,只是還沒出口,她突然哭了起來:「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我嚇了一大跳,道:「怎麼死了?」

「他……」這女子剛說了一個字,一下把電話放下了。我又「喂喂」了兩句,但仍然沒有回話。

溫建國死了?我心頭湧上一陣寒意,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溫建國發來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難道他真的死了?也許,還會是件兇殺案?

我越想越覺得不安,把桌上的稿件理了理,對邊上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便走出門去。

外面的氣溫大概不到十度,從寫字樓里出來被風一吹,臉上都有點刺骨的寒意。我把手插進口袋裡,又回頭看了看這幢樓。這幢米黃色的寫字樓總是有股陰鬱的氣氛,像是個久病纏身的人一樣讓我覺得不快。

搭公交車到了溫建國家那兒,剛走到他家門口,我突然看見有個穿得很厚實的女子在敲著門叫道:「建國,建國!」

我走過去,道:「對不起,小姐,就是你在找溫克么?」

她轉過頭看了看我。雖然天還不算太冷,她身上卻穿著一件大衣,臉上也用圍脖圍著,手上戴著手套,幾乎和在冰天雪地里一樣,眼圈也黑黑的,雖然看不到臉色,但露出的一點膚色很是蒼白,好像正在生病。她一見我,道:「你是……」

我摸出我的名片遞給她,道:「我是《傳奇大觀》異聞版的編輯,是他的責編。他沒在家么?」

她接過我的名片看了看,突然像要哭出來一樣道:「我敲了好幾趟門了,可他都不在。我該怎麼辦?」

我走過去敲了敲門,鐵門發出了「咣咣」的空洞聲音,然而什麼反應也沒有。我道:「他出門了吧。」

「我該怎麼辦?」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再找不到他,我……」

她穿著大衣,倒看不出肚子有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同情她,道:「他說不定出去散步了,去那兒喝杯茶等一下吧。」

邊上有一家小茶室,在那兒喝杯茶我總還負擔得起。她六神無主地跟著我,鼻子里不時發出幾聲抽泣。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要了杯茶,道:「要吃點什麼么?」

「不要了,我吃不下。」

我笑了笑:「坐這兒來,不吃可不行,來點熱飲吧。」

等茶和熱飲端上來,我道:「你找溫克到底有什麼事?」

「我……我是他女朋友。」

我正啜著茶,聽她這麼說,抬起頭看了看他:「他倒沒說起過。」

溫建國和我在網上聊得更多,他也不過是給我提供些稿件,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她兩手抓著那杯熱飲,低聲道:「我叫林蓓嵐,是一年前在一個文聯的會議上認識溫建國的。」

果然是個文學女青年啊。我有點想笑,下面的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溫建國一定把她騙上了手,然後準備始亂終棄。可是這些事現在司空見慣,沒法去責備溫建國。

林蓓嵐仍在低低地說道:「上個月我和他去湖南玩,有一天因為我們走得遠了,結果錯過了回賓館的班車,只好在一個村子裡借住一晚。」

就是那個「一絲不掛」的夜晚吧。我微微地笑了笑,看來溫建國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也有點事實依據,他帶女朋友去玩,其實也是種採風。

「你們借住的那家門口有個蜂巢吧?」

她抬起頭,有點詫異地道:「沒有啊,那屋子黑咕隆冬的,不過還算乾淨。」

看來也不是什麼都按實際來寫的。我訕訕地笑了笑:「後來呢?」

儘管她仍然沒把圍脖拿下來,但眼裡閃過一絲羞澀,大概臉也紅了:「那天正是十五,晚上月光很亮。我們突然聽得門外有腳步聲,我嚇了一跳,讓建國去看看是不是那些鄉下人來偷看。」

我有些不悅:「你把別人都想得太陰暗了吧,什麼叫鄉下人,書讀得少一點也不是就非成流氓不可,知識份子才沒道德,農民比他們高尚得多。後來呢?」

「我們抬起頭,向窗外看去。」

「看到什麼了?」

她眼裡突然閃過一絲恐懼:「我看見一個人,一個光身子的人!」

「男的女的?年紀多大?」

「一個老人。」她眼珠抬起來,空空洞洞地看著我頭頂的空氣,「他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身上像斑馬一樣一塊黑一塊白的。他慢吞吞地走在幹得有裂口的土地上,就像……殭屍。」

她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只覺像有一股寒風掠過,不由打了個寒戰。

「殭屍不會走路,只會跳吧?」我有點不確切地說。殭屍只是民間傳說里的東西,我也沒見過,不過一向傳說都是只會跳不會走的。

「我不知道,只是他身上瘦得像是一塊搓衣板,黑的地方像墨水塗過,另外的地方也是褐色的,實在不像個活人。雖然天已經很冷了,可是他卻像根本不覺得冷,一邊走著,一邊抬起頭,張大嘴,像狼一樣嚎叫,可是聲音卻又很輕,輕得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一樣。」

我被她的話吸引住了。這和溫建國寫的那個《蜂巢》的故事中一個場景極為相似,他也說有一個人光著身子走在外面,不過他寫的是一個美麗的少女,那個少女皮膚雪白,面無表情,但是她的身上,卻有一個個小洞,好像她的身體就是一個蜂巢。他寫得很細,說是在那少女的皮膚上,那一個個洞里都有一個蜂蛹在蠕動,這情景雖然只是用文字表述,也完全不合情理,晚上隔那麼遠根本看不到這麼細緻的,可我這到這裡還是渾身發毛。

「在他身上,有……蜂巢一樣數不清的小洞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