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傳 埃魯瑞拉的修女

「大地國」。空城。神鈴。死屍。翻倒的馬車。綠人。

這天,「大地國」異常悶熱,連呼吸都困難。羅蘭來到德薩塔亞山區的一座鄉鎮。鎮子的大門裝點著節日的花朵,敞開著,似乎在歡迎客人。然而,大門裡面卻一片死寂,聽不到馬蹄的噠噠聲、車輪的隆隆聲或者商販的叫賣聲。只有唧唧的蟋蟀聲(似乎是另一種甲蟲,叫聲卻比蟋蟀悅耳)、怪異的敲擊木頭聲、小鈴夢幻般纖細的叮噹聲。

纏繞在鐵門上的花朵早已枯萎了。

羅蘭的馬長長地打了兩聲乾癟的噴嚏,左搖右晃。他翻身下馬,佇立在驕陽下,腳上的馬靴撲滿了灰塵,身上的牛仔褲已經褪色了。這位槍手撫摩著粗糙的馬脖子,不時用手指觸摸馬脖子上絞成一團的鬃毛,趕走馬眼角周圍的蠅群。羅蘭一邊撫愛馬兒,一邊豎耳傾聽夢幻般遙遠的鈴聲,還有那怪異的木頭敲擊聲。過了—會兒,他停止了撫摩,若有所思地望著大門。

門的上方懸掛著一隻十字架,顯得有些怪異。除此之外,大門不過是一扇西部普普通通的大門,傳統但不實用——在過去的10個月里,他所到過的所有小鎮似乎都有這種門,一道供進入的正門,富麗堂皇;一道供出去的後門,樸實無華。

羅蘭往門裡面望去,看見一條普通的商業街。街上有一家旅店、兩家酒吧(一家叫做「蹦跳豬」,另一家上面的招牌模糊不清)、一座市場、一家鐵匠鋪、一座聚會廳。還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木房子,房頂有一座小小的鐘塔,木房底座是堅實的大鵝卵石,雙扇房門上嵌著一隻鍍金的十字架。這隻十字架和小鎮大門上方的那隻十字架一樣,表明這是一個天主教徒拜神的地方。「中部世界」並沒有共同的宗教,但也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宗教。在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教派,包括巴爾教、阿斯莫底斯教以及其他上百個教派,都是大同小異,信仰和世界上的其它東西一樣,也在進步。在羅蘭的心目中,十字架上的上帝不過是另一種宗教,它告訴人們友愛與謀殺是一對孿生的兄弟,到頭來上帝總是要喝人血的。

與此同時,羅蘭聽見昆蟲鳴唱,宛若蟋蟀唧唧。聽見鈴聲夢幻般叮噹響。聽見怪異的敲擊木頭聲,猶如拳頭敲門,或者敲擊棺材。

槍手心裡納悶: 「這地方不大對頭。有一股血腥味。」

他牽著馬,穿過大門,來到大街上。市場的門廊本來是老人聚在一塊閑聊莊稼、政治以及年輕人蠢事的地方,如今卻只有一排空蕩蕩的搖椅。一張椅子下面躺著一隻燒焦的煙斗,可能某個早已去世的人不小心遺失的。「蹦跳豬」酒吧門前的馬槽空空如也,另一家酒吧的窗戶黑洞洞的。那座木房的一扇蝙蝠形門已經脫落,歪倒在牆邊,另一扇門半開著。

馬廄的門面倒還完好無損,如同醜陋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然而馬廄裡面卻是一片焦上。槍手暗自想,準是雨天起火的,再不然就是在狂歡節中焰火燒毀了整個小鎮。

羅蘭沿著大街走,離廣場還有一半的路程。左面矗立著一座教堂,教堂兩側是草坪,草坪上的百花都已枯萎,但大都還活著。看來,一場大劫難剛剛發生不久,將這個地方淪為一座死城。大概是一個星期前吧。考慮到氣候炎熱,也至多不過兩個星期。

馬兒又打了個噴嚏,睏倦地垂下頭來。

羅蘭發現了叮噹鈴聲的源頭。原來教堂門上的十字架上方有一根長繩子,上面系著大概20幾隻小銀鈴。那天幾乎無風,可是銀鈴依然響個不停……羅蘭心想,一旦刮大風,清脆的鈴聲就可能變成刺耳的尖叫,如同長舌婦那尖銳的嘮叨。

「哈羅!」羅蘭大聲叫道。他望著街對面一個大招牌,上面是「好床旅店」幾個大字。 「哈羅,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只聽見鈴響、蟲鳴,還有那奇怪的木頭吱嘎響。沒有回答,沒有動靜……但這裡有人——人,或者別的生物。他受到監視。頓時,他感到毛骨悚然。

羅蘭牽著馬朝鎮子中心走去,每走一步都揚起塵土。前行了40步,在一座低矮的房子面前停了下來。房子正面刻著兩個潦草的大字:法律。這座法院看上去頗像那座教堂——石頭基座、木板門。

他身後,鈴聲沙沙響,輕輕地低語。

他將馬兒留在街中央,獨自登上台階,向法院走去。鈴聲在耳畔鳴響,驕陽鞭打著脖子,羅蘭全身大汗淋漓。門緊閉著,但卻沒有上鎖。他推開門,轉過頭去,半舉起手來,彷彿關在房裡的熱氣會一下子衝出來似的。他暗自沉思:如果所有封閉的建築物裡面都是這麼炎熱,那麼馬廄不久就會被烤焦。如果不下雨止住大火,那麼整座小鎮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他走進去,微微地呼吸一下沉悶的空氣。耳邊立刻響起蠅群低沉的嗡嗡聲。

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空無一人。辦公桌上擺著一隻壓木條。羅蘭翻過來一看,上面刻著:

懲罰邪惡與伸張正義登記處

埃魯瑞拉鎮

他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一道緊閉的門,插著木銷。他走到門前,站立片刻,然後從屁股上抽出一支短槍來。又低頭沉思一會,隨即拔出插銷,推開門,立即退後一步,端著槍,期待某個人跌跌撞撞地進屋來。這人會是喉嚨給割開,眼珠給掏出,成為伸張正義的犧牲品。

然而,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不過,屋裡倒是有幾件估計是重刑犯穿的囚服,還有兩張弓、一把箭、一台沾滿灰塵的舊發動機、一支也許百年前用過的來複槍、一把掃帚……但在槍手的眼裡,這一切都是廢物。這不過是一間儲藏室。

羅蘭離開法院,牽馬沿著大街繼續往前行,愈往前走那敲擊木頭聲愈響亮。走近廣場時,羅蘭終於看到了那聲音的源頭。

廣場的遠端有一條長長的水槽,水槽之間扔著一條人腿,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被啃得整整齊齊的牛仔馬靴。一條大灰狗正守在那條腿的旁邊,使勁啃掉腿周圍的障礙,咬著馬靴撕來撕去。馬靴後跟不時與木水槽碰撞,咚咚作響,頗似敲擊棺材的聲音。狗的前腿斷了,一瘸一拐的,連行走都困難,更談不上跳躍了。它的胸部有一團骯髒的白毛,上面又長出一小團黑毛,形狀有些像十字架。也許是一條天主教狗,想在這裡找一頓聖餐吃。

狗看見羅蘭,叫了幾聲,轉動著充滿沾液的眼睛,張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伸出長長的舌頭,舌頭一抖一抖的。

「走開,」羅蘭說, 「否則就來不及了。」

狗後退了幾步,後腿緊緊地貼著被啃過的馬靴。它帶著恐懼的目光打量著一步步逼近的人,但顯然沒有撤退的意思。羅蘭手中的槍對狗不起作用,他估計狗從來沒有見過槍,還以為那不過是一支棍子,只能擲一次而已。

羅蘭本想開槍打死狗——品嘗過人肉的狗對人是無用的。但槍殺小鎮唯一活著的生靈(當然,那些鳴叫的昆蟲除外)似乎會帶來厄運。於是,他朝狗的前腿附近開了一槍,槍聲劃破沉悶的天空,昆蟲暫時沉寂下來。狗拔腿就跑,但那蹣跚的碎步令羅蘭感到刺眼,也感到難過。狗跑到廣場邊一輛翻倒的平板馬車(馬車附近血跡斑斑)旁邊停下來,回頭張望,發出一聲凄哀的嚎叫,令羅蘭不寒而慄。

羅蘭牽著馬,穿過廣場,來到水槽邊,往裡面瞧去。馬靴的主人是一位男孩,一雙已經呈乳白色的眼睛木然地凝視著羅蘭,猶如雕像的眼睛,由於泡水的緣故,頭髮已經有些發白。穿了一身牛仔服。脖子上戴著一隻金質的紀念章,浸泡在水裡,在夏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羅蘭從水中撈起紀念章,系紀念章的鏈子脫落了,於是他將濕淋淋的紀念章舉到空中。紀念章看上去像是純金的,上面雕刻著:

傑姆斯

愛家庭,愛上帝

羅蘭想將少年體面地掩埋……他可以在不損傷屍體的情況下,將他從水槽里拖出來。他正在思忖,不料馬兒卻發出最後一聲呻吟,倒斃在地。他轉過身來,只見街上有八個人排成一行,向他走過來,那架勢就好像一群驚擾獵物的人希望驚飛鳥兒,或者驅走小動物。他們的皮膚是綠色的,如果在黑暗中準會像幽靈一般發光。難以區分他們的性別,不過這對他們還是別人來說,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是行動遲緩的變異人,猶如一群殭屍受到某種魔力的驅動,慢騰騰地行走。塵土像地毯般壓低他們的腳步聲。狗早已消失,要不是馬兒恰好在這個時刻死去,引起他的注意,綠人準會走到他跟前。他們沒有槍,而是手持棍棒,大都是桌椅的腿。羅蘭看見其中一根是狼牙棒,上面布滿生繡的釘子。

羅蘭舉槍瞄準中間那個傢伙。他聽見綠人那沙沙的腳步聲,還有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彷彿他們全都患有氣管炎似的。

羅蘭暗自想,他們很有可能是從礦山出來的。附近有鐳礦。怪不得他們的皮膚是綠色的。我不明白他們居然沒有給太陽曬死。

正當羅蘭注目凝視的時候,走在最後那個臉像熔化的蠟燭一樣的傢伙突然死了………再不然就是癱了。只見他哇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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