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殷紅的玫瑰地 坎-卡無蕊 第二章 莫俊德

顯然,餘下的三人(四人,包括他自己)都逾越在卡的傘闊之外。並不是因為純貞世界後退,才會出現了莫俊德·德鄯這樣的怪物:一半是人,另一半卻是威力強大的黏膩怪獸。顯然,這等生物從來不曾預料到卡會讓自己死得平凡無趣,眼看著自己陷入險境:有毒的食物導致高燒不退。

當他們現在的旅伴、那個長頭髮的傢伙扳住蘇珊娜的肩膀,手指著遠方舞動變化的橘紅色閃光時,嬰神在觀望。莫俊德看到她旋過身去,拔出了白色父親的大號左輪槍。在那一剎那,他手中的望遠玻璃鏡顫抖不已,那是他在奇之巷裡找到的,他是多麼希望黑鳥兒媽媽能開槍打死畫家啊。罪惡感將如何噬啃她的心兒啊!沒錯,就像鈍斧頭的傷刃!說不定更有可能的是,她無法承受自己那恐怖的作為,因而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第二次扣動扳機,如果是那樣,白色父親驚醒後又該如何是好呢?

唉,孩子們總是夢想家。

「他也是我的兒子,也是。」羅蘭說著,看向默默焚燒中的怪物。他能夠承認這一現實。是的,他還能做到這一點。

派屈克熱切地點頭回應。他似乎甩去了睡意,槍俠不由得感激眾神。

說到底,他也領悟到了,這樣做也是為了他自己好。

蘇珊娜離去的這天,羅蘭和兩個旅伴沒有推進太多。儘管他計畫要走完數公里,好能在第二天太陽下山前到達黑暗塔,羅蘭卻沒辦法再走遠了。他氣餒又孤獨,還累得半死。派屈克也很累,但他起碼可以選擇坐在車上,大約有大半天的時間他確實如此選擇,有時候瞌睡,有時畫畫,有時到了上坡路就下來走在二號車後面,然後再睡多一會兒。

(跟我走吧,那樣我就不用獨自一人離去,來吧,講點義氣,事實上一點兒還不夠,不如來一打義氣,哦來吧)

看到她的懇請遭到男孩和小畜生的連連拒絕之後,他又因她的哀愁而高興起來;甚至明明知道這等於加重了他的負擔,莫俊德還是忍不住樂開懷。(反正,任務只是多一點點而已;啞巴小孩,加上一隻貉獺又能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呢,只要他變形、開動,不就結了?)頃刻間,他甚至還想到,她既然如此憤怒,說不定會用白色父親的槍打死他呢?那可不是莫俊德想要的。白色老爹就該是留給他的。從黑暗塔傳來的聲音就是如此告知他的。他肯定是病了,說不定要死了,但白色老爹仍然該是他的腹中食,而絕對不該死在黑鳥兒老媽的手下。啊!她該把大餐留下來,一口都不吃,看著它爛掉!可是她沒有開槍打他。相反,她親吻了他。莫俊德真不想看到這一幕,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受,於是,他把望遠鏡扔到了一邊。他躺在草地上,身邊還有幾株矮小的榿木,他發著抖,又熱又冷,強忍著不要嘔吐出來(昨兒一整天,他上吐下瀉,直到肚子被上下兩方的力量拉扯得疼痛不已才罷休,沒什麼還能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了,除了又濃又黏的胃液;也沒什麼還能從後門裡噴出來了,除了又臟又臭的屁),當他再次拿起望遠鏡時,剛好看到黑鳥兒老媽駕駛的電動小車的車尾消失在門裡。有什麼東西從門裡飛旋出來。灰塵,大概是吧,但他認為應該是雪。還有歌聲。這聲音恰如剛才她給白色槍俠老爹的那一吻,又讓他直犯噁心。接著,門砰然閉合,歌聲不見了,槍俠貼著門邊坐下來,雙手捂著臉,哦哦哦,哭啊哭。貉獺走過去,把長鼻子搭在他的一隻靴子上,好像那樣子就能安慰誰了,多甜蜜哦,多噁心人的甜蜜哦。那時候,天已經亮了,莫俊德小睡了片刻。等他醒來時,聽到的是白色老爹的聲音。莫俊德的藏身地是在下風口,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奧伊?你一口都不吃嗎?」貉獺不肯吃,所以呢,槍俠就把本該倒進小畜生肚子里的食物都倒掉了。後來,他們走了(白色老爹拉著機器人給他們造的車,拖著沉重的腳步,耷拉著腦袋,肩膀都削下去了,就那麼順著塔路上的車轍印往前走了),莫俊德悄悄爬到了宿營地。他確實吃了一點被扔掉的早餐——顯然,如果羅蘭本打算讓貉獺吃,那就肯定沒有下毒——但他塞下去三四口就再也不能下咽了,心裡明白:要是再吃下去,腸胃又要造反了,不管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總之會翻江倒海一點兒不留。他可不能那樣。如果他不保存一丁點兒營養,就會體力不支,再也追不上他們。而他必須追上去,還要保持相近的距離。必須就在今晚追上他們。必須,因為到了明日,白色老爹就要抵達黑暗塔了,那樣,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如此告誡他。莫俊德便和羅蘭一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塔路,不過,他走得更慢一些。腹中不時一陣痙攣,他就得擰著身子,人形之身激顫不止,皮膚下的黑色波浪浮浮沉沉,厚重的大衣也時不時地鼓起一塊,因為其餘的蜘蛛腿都想伸動伸動,他會讓那些腿腳聽話地縮回去,於是,大衣就會空蕩蕩地垂下來,而這一切,他都得咬牙切齒、呻吟著去做。不管是在褲子里拉了一攤黏糊糊的稀屎,或是脫下褲子再拉,他都毫不介意。沒有人邀請他去收割節舞會,啊哈哈!邀請信丟在路上了,不用說!過後,等交戰時刻到來,他就要把紅色父親放出來,還他自由。可是,如果決戰就在眼下,他幾乎很肯定:自己連變形都做不到。沒力氣了。若變成蜘蛛形,病態就會騰然而起,好比是一陣強風能把低低的地火瞬間鼓吹成一片森林大火。慢性殺傷力會在眨眼間變成快速殺手鐧。他就這樣與病痛頑固抵擋,到了下午才感覺好了一點。現在,黑暗塔傳來的脈動節奏更快了幾分,變得更有力、也更急迫。紅色父親的聲音也一樣,催促著他,以驚人的迫近感催促他。白色槍俠老爹已經連續數周每晚睡不夠四個鐘頭了,因為他得和已經離去的黑鳥兒老媽輪流站崗。可黑鳥兒老媽從來沒拖著那輛車,不是嗎?不,她只會像個屎女王那樣端坐在糞山上,嘿嘿!也就是說,即便有黑暗塔的脈動聲支撐著他、拖著他往前走,白色老爹還是累得夠嗆。今天晚上,白色老爹要不就得指望啞巴畫家幫著守夜,要不就得自己從頭守到尾。莫俊德認為他自己還能撐一夜不眠,這純粹是因為他知道過完這一夜,就不用再熬了。他可以蹭得近些,和上一夜一樣。他可以用怪物老頭兒的玻璃鏡子看到遠處的他們。只要等他們都睡著了,他就會變形、最後一次顯出蜘蛛形,一路猛衝過去。撕人魔在此,嘿嘿!白色老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可莫俊德希望他還能看到新的一天。在最後的終結時刻。就讓他醒著看到何事臨頭。就讓他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把他抓住、扯成碎片、丟進死域,就在他抵達那珍寶般的黑暗塔的前幾個鐘頭!莫俊德握緊了拳頭,看著手指一一變黑。當蜘蛛腿渴盼著張揚而出時——七條腿,而非八條腿,真是多虧了噁心死人的黑鳥兒老媽,那時候她又懷孕、又不能算懷孕,但願她在隔界的暗黑時空里慘叫著腐爛(或至少在潛伏著的了不起的大怪物們找到她之前),這貪吃的惡欲流遍周身,他品味著那既可怕、又愉悅的滋味。他以同等的暴戾鼓舞著又反抗著變形的熱望。最終,他戰勝了自己,變形的迫切感漸漸平息了。彷彿為慶祝勝利,他放了一個屁,儘管又長又臭,但卻悄然無聲。現在的屁眼就像個破了的六角手風琴,除了呼呼喘氣之外,奏不出什麼美妙樂聲了。十指又恢複到正常的粉白色,身體深處躁動的惡欲消失了。他暈暈乎乎的,高燒不退;細弱的胳膊(比木棍肥不了多少)一個勁兒地寒戰不止,疼得要命。紅色父親的聲音時強時弱,但始終無休:到我這裡來。奔向我。催促雙面的你。來吧考瑪辣,我的好孩子。我們要把黑暗塔推倒,我們要摧毀一切光明所在之地,再一起統領黑暗。

到我這裡來。

那個聲音沒有作答,羅蘭便將槍入套,接著撲滅零星散火,不讓火勢在草地上綿延。他心想那個聲音提到了蘇珊娜,終於說服自己不去相信。她可能是死了,啊是啊,僅僅是可能,但他相信莫俊德的紅色父親不會比他了解更多詳情。

這起碼讓男孩醒了三分。可一旦營火再次點亮,派屈克將不得不放一會兒哨。羅蘭不太喜歡這個主意,明知道讓派屈克一人守夜會很危險,但由他獨自撐著守完下半夜將會更危險。他需要睡眠。一兩個小時就夠了,顯然,讓派屈克醒一兩個鐘頭還是可以的。

羅蘭可以告訴他,吃掉掩埋在丹底羅家穀倉的干雪中的東西是多麼不明智;就這一點而言,連羅伯特·布朗寧也可以警戒他。不管它是否邪惡,是不是真正的馬,栗皮兒也許它還有別名,流傳更廣、更久的名字,在布朗寧的詩里稱它為「栗波栗劈」)一直就是只病入膏肓的動物,當羅蘭把一顆子彈送進它腦袋裡時,惡疾早已侵骨蝕皮。可是,莫俊德是以蜘蛛形看到這東西的,無論如何,那看起來終歸是匹死馬,而且,也沒什麼能阻擋他大吃一頓。直到他再換回人形,才不安地疑惑起來:怎麼會在丹底羅這匹皮包骨頭的老馬身上吃出那麼多肉來?為什麼那肉又嫩又暖,並飽含尚未凝結的活血呢?畢竟,它被埋在雪堆里了,還被埋了好多天。這匹母馬的屍體本該被凍得硬如磐石才對頭。

槍俠下決心不再去想蘇珊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