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神會之地的白域 丹底羅 第三章 血王城堡

距離城堡一公里處,他們看到了幡旗和海報,也聽到了那尚且看不見的河流的咆哮。幡旗由紅、白、藍三色組成,迎風飄揚——這讓蘇珊娜聯想起某些小鎮在七月四日國慶日組織的大道遊行。沿街的房屋依然很窄小,有種鬼鬼祟祟的神態,一路上的店面、房門全都緊緊關閉著,從地下室到閣樓的門窗無一例外,在這樣一幅街景中飄揚的幡旗,恰似腐屍臉上的紅胭脂。

但海報上的面孔她都很熟悉。理查德·尼克松和亨利·凱伯特·洛奇雙雙擺出代表勝利的V字手勢,汽車銷售員還咧嘴笑著(標語是:尼克松/洛奇,只因事業尚未完成。)約翰·肯尼迪和林登·約翰遜並排站著,相互勾著肩,還雙雙舉起另一隻手。在他們腳下寫著一行粗體宣言:我們站在新起跑線上!

「是啊。有一個名叫奧斯瓦爾德的膽小鬼躲在人群里朝他開了槍。」

「噢!我知道。」她說,心中卻毫不懷疑這些海報就是貼給她看的。「肯尼迪贏了。」

明天他們就能看到樹林了。自從進入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後,這將是第一次看到綠色植物——當然,生長在厄戈錫耶託人造陽光下的植物不能算,在斯蒂芬·金的世界裡看到的森林也不算。那將很好。這時候,夜色變得更加黑沉沉了。將熄的圓形火堆之外,一陣風嗚嗚吹動起羅蘭鬢角的頭髮,還帶來些許甜蜜的雪花氣味。他仰起頭,看到天幕上密布的星圖轉而化作一片漆黑。

「是整個美利堅合眾國的首領。後來肯尼迪被槍殺了,約翰遜就接任了總統。」

「槍殺?你是這麼說的嗎?」羅蘭突然有了興趣。

這個渾身激顫、眼窩空洞的人就這樣服從了命運。他用力伸出雙臂,徒勞自衛地推擋在身前,而蜘蛛的前臂順勢揪住這對手臂,自如地將手臂、及其連著的人體送入隱藏在剛毛叢間的口裡,隨後便像咬糖果條一般,嘎吱一聲咬斷了那兩條胳膊。

「而你們的美利堅合眾國當時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飛瑪樂抬起頭,乾澀而老朽的雙眼裡透出一絲好奇,「您的兒子?」

「你們國家的鄉民為自己選擇首領。不是排資論輩。」

「說的沒錯,」她應和著,留了一點小心眼。她倒是有點希望聽到羅蘭抨擊民主制度。要不,大笑一通也好。

可是令她吃驚的是,羅蘭說:「引用小火車布萊因的話來講,那聽上去太優異了。」

「我求求你了,別引用他的話,羅蘭!現在別,以後永遠都別提他啦。行不?」

「如您所願。」他說,緊接著,連一個停頓都沒有地壓低了聲音說:「備好我的槍,請求你。」

「樂於效勞。」她立刻回應道,同樣壓低了嗓門。這話聽來就像:樂樂效力,因為她壓根兒不想挪動嘴唇。她能感覺到:他們被盯上了,簇擁於「國王之路」這一頭的中世紀村落里(或是以中世紀為題材的電影布景),正有無數隱秘的眼神偷偷地從商店和酒館裡漫射而出。她不知道那些是人類還是機器人,或者不過是依然開著的攝像機,但甚至在羅蘭還沒說出口、還沒確定之前,她就不曾誤解過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而她只需要看著奧伊的小腦袋就知道它也感覺到了,因為貉獺的頭來回搖擺著,活像老爺爺家的鐘擺。

他說過會在半夜叫醒她,其實卻讓她多睡了兩個鐘頭,他知道在這樣暖得烘人的營火邊,她的身體才能真正地好好休息,至少能在今晚好好休息。直到他精緻的小懷錶顯示為夜半一點時,他才終於感到遠遠盯著他們的目光消失了。莫俊德熬不了夜,就和無數小孩一個樣兒。不管今夜的睡房在哪裡,那個孤零零的、惡毒而又沒人要的小孩現在正裹著可憐巴巴的破爛衣衫,凍得把腦袋縮進懷裡,睡著了。

「嗯,不是每個人都覺得他好,顯然那個槍殺他的傻蛋就不覺得他好,可我覺得他不錯,」她接著說,「他對民眾說,一旦他上台執政,就要致力於改變現狀。大概不足一半的選民相信他的話,因為大多數政治家都會像猴子甩尾巴一樣撒謊,原因都是為了誇口說自個兒能幹。可他一被選上,就開始履行自己的諾言。有個地方叫古巴,就是在古巴問題上他徹底攤了牌,勇敢得就像……好吧,讓我們這麼說吧,你會樂於和他並駕齊驅。可就當老百姓剛剛瞅出來他有多較真時,那個被人僱用的王八蛋就開槍殺死了他。」

「奧茲-沃特。」

她點點頭,不想費神去糾正他的發音,她想其實也沒什麼可以糾正的。奧茲-沃特。奧茲。歷史總是在重複,不是嗎?

「肯尼迪下來之後,約翰遜就接手了嗎?」

「沒錯。」

「他幹得如何?」

「別理他。」右邊長得像斯蒂芬·金的男子說。

「是的,我懂。」他答,「蘇珊娜,我覺得我們到了。」羅蘭將豪華計程車停住。他站在那裡,手裡還攥著人力車的推手,端詳著拉什宮。

她躺下了。五分鐘後,看起來她就快要睡著了,可黛塔·沃克張開了眼睛,沖他

「國王之路」到了盡頭,順延進一方鋪有圓石子的寬敞前庭,當年,這裡必然列有血王手下肅穆勤苦的衛兵,就好像護衛伊麗莎白女王和白金漢宮的儀仗衛士。圓石地面上以深紅色繪出那隻紅眼睛,略有風塵的痕迹。若是站在地面上,觀者只能辨認出這是什麼,但蘇珊娜猜想,如果登高俯瞰,就能發現這隻眼睛指向西北。

這個該死的形象也必會繪製在羅盤的每一個準星上。她默想著。

露天前庭之上、延展於兩座廢棄高塔之間,掛有一條橫幅,看起來才繪了不久。橫幅(同樣,也是紅、白、藍三色)上的鋼印字跡這樣寫:

前庭(以及用作護城河的封閉式內河)之後的城堡果然是用暗紅色的石磚壘成,有了年頭之後,石磚的顏色越來越暗,如今都快成黑色了。塔樓和角樓從城堡正殿里聳升而立,氣勢逼人,似欲否定地心重力般地跋扈升騰。掩映在俗麗拱弧支柱後的城堡卻顯得肅穆沉穩,幾乎摒棄了一切雕飾——只有主通道口上方的拱心石弧頂上刻有那隻圓睜的紅眼。半空走廊中有兩段已塌陷,跌落的碎石堆積在正庭的地面上,但其餘的六條走廊依然各就其位,在不同高度上展開,形成交叉層疊的效果,她不禁聯想到複雜的立交橋,同樣有許多不同的上下出入口,以使不同的高速公路在此銜接交轉。至於房子的構造么,門也好、窗也好,都是怪誕的狹長造型。肥碩的黑鴉蹲棲在窗台上,或沿著半空走廊立成一排,盯著他們看。

蘇珊娜從手推車上下來,羅蘭的槍已處於備戰態,揣在她的皮帶里,觸手可及。她跟上了他,站在護城河邊打量著城堡大門。門是敞開的。門後,一道彎弓形的石橋橫跨於河上。橋下,黑漆漆的水從四十英尺寬的水喉里湍流而出。水聞來又刺鼻又噁心,而且,流經不少利齒狀的石頭時,泛起的泡沫不是白的而是黃的。

「我們現在做什麼?」她問。

「聽聽這些傢伙說什麼,作為開始。」他邊說邊沖著城堡里圓石前庭那頭的大門點了下頭。那扇門半開半閉,有兩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完全是普通的人類,一點兒不像她非常期待的哈哈鏡里的長條人。當那兩人差不多走到正庭中央時,第三個人也閃身而出,小跑著跟上來。看起來這三人都沒帶武器,當前面的兩人走近石橋時,她才看清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但老實說,她看到雙胞胎已經不再驚詫了。後面跟上的第三人也長著同一張臉孔:白種人,高挑的身材,長長的黑髮。這是三胞胎,俗話說得好:兩個孩子相見好,還有一個圖運道。他們都穿著牛仔褲和雙排扣厚大衣,她立刻(甚至迫切地)嫉妒起來。前面的兩人各自提著一隻皮條把手的柳條籃。

「要是加上鬍子和眼鏡,他們就像是我和埃蒂第一次看到的斯蒂芬·金的翻版。」羅蘭壓低了嗓音說道。

「是嗎?你當真?」

「是啊。你記得我怎麼跟你講的嗎?」

「你再說一遍。」

「勝利之前必遭誘惑。還要記住這一條。」

「你們是斯蒂芬·金的自我、本我和超我?」蘇珊娜問。

「我認為他們三個沒什麼好怕的。但要準備好隨時開火。」

「他們好像沒有武器。」當然啦,他們有柳條筐;什麼都可能放在裡面。

「無論如何,隨時準備。」

「放心吧。」她說。

儘管橋下的護城河咆哮不止,他倆還是能清楚地聽到陌生人的靴子踩踏出的穩健步伐。提著籃子的兩人已經走到了橋上,並在拱形橋最高處停下了腳步。接著,他倆把手中的籃子緊挨著放在地上。第三個人則在城堡里止步,手中雖空無一物,十指優雅地相扣於身前。現在,蘇珊娜聞到了熟肉的香味,顯然是從其中一籃里飄出的。也不是豬肉。她覺得那是烤牛肉和烤雞肉混雜的濃香,像是從天堂里飄來的。口水立刻泛涌在她嘴裡。

「向您致敬,薊犁的羅蘭!」他們右邊的黑髮男子說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