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

艾:把您家人趕走,然後他們自己住?

梁:他們佔據了北房,把我趕到南房;南房是5間,把我趕到5間裡頭中間的一間;中間一間剛好是5間裡頭窄小的一間。

艾:那他們佔領了多久了?

梁:他們佔了大概二十一二天,佔了北房。因為那個時候我家裡有電話,他們認為很好,電話可以逗樂。我自己還算是還好,就是沒有打我,可是打了我的內人,打了我的妻子。

艾:那她受傷了沒有啊?

梁:那個時候是8月24,是一個夏天,熱。人穿的衣服都單薄了,穿一件呢,他們打的結果,血透在衣服外邊。

艾:打得很重才這樣。

梁:不是太輕,可是沒有打我。

艾:是闖進去的時候打的,還是……

梁:剛衝進去的時候還沒有打,剛衝進去的時候他就把我們屋裡頭的傢具——有一個衣櫃,有玻璃的衣櫃,都給從北屋裡頭摔出去,把我們睡的床鋪就拆了,書架上的書都被拿出來扔在地下,大本的書,有《辭海》、《辭源》——一種工具書,沒有什麼思想內容,他也都給它撕了。

艾:這是什麼道理呀?

梁:(笑)小孩子他什麼不管。

艾:您夫人給打了,傢具也……

梁:毀了,許多箱子里都有字畫,他就給扣出來,燒。

艾:燒?這樣損失很大。

梁:燒的灰都成堆,紙灰成堆,灰的堆要外面來車撮走,一次撮不完,撮兩天三天才撮完。那個時候很亂很亂。

艾:那我書里也寫錯了,香港您朋友沒有聽說您有什麼損失,所以書里寫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好像沒什麼……

梁:我自己沒什麼,沒有打我。

艾:是啊,起碼把東西弄壞了,打了您的……

梁:損失很大。

艾:我以為,您還算是毛主席當年認識的老朋友,他們也不敢怎麼樣子。所以,書里寫錯了。您夫人打得血出來,住院呢,還是……

梁:也沒有。

艾:她年紀已經蠻大了吧?

梁:70多了,我那年是74,她71。

艾:哦,是嗎?我也弄錯了。

梁:除了在自己家裡頭來打之外,他們還把她推出去,推出去鬥爭,鬥爭不是鬥爭她一個人,還有旁人。

艾:鬥爭就是罵她們……

梁:啊,鬥爭就是批評、罵,可是也沒有鬥爭我(笑)。

艾:是啊,這個倒算是奇怪了。那些孩子他們知道您是什麼人啊?

梁:知道。他們把我推到5間屋子中間的小屋裡頭,不讓出來(笑)。

艾:哦,這奇怪了。這些孩子是北京市的孩子呢還是……

梁:123中學,第123中學。我住的地方叫小銅井,城牆上有一個豁口,他們都在豁口外頭的第123中學,是個初中。

艾:附近的孩子……

梁:不太遠,有半里多路。

艾:這21天過去以後……

梁:他們才撤退。

艾:撤退以後又發生什麼事了?也發生別的事了吧?

梁:比較說沒有什麼。

艾:比較說沒有什麼?這個算是還好,那是1966年的事,(梁:1966年8月24。)那一次以後也沒有別的什麼……

梁:沒有別的什麼。

艾:您的學生黃艮庸那個時候還住在您那邊沒有?還住在北京嗎,那個時候?

梁:在北京。

艾:我在香港聽到的是,他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趕回到廣東去了,這是真的嗎?

梁:真的。押送回廣東,火車上統統在北京的,他們都趕到火車上,有紅衛兵押著回去南方。

艾: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押到南方去?

梁:他是要讓你回家,回鄉。

艾:為什麼要讓他回家呢?這算是下鄉呢,什麼意思?他不還是在北京,你北京的好多人也本來不是這裡人,為什麼要把他趕走?

梁:很多都是那樣,一般的,南方人都趕回南方去。

艾:有沒有別的朋友也是受到這種……

梁:很多。

艾:可不可以舉個例子?

梁:很多,北京差不多受騷擾、被趕回老家,可以說是上萬戶,千家萬戶。

艾:那李宗仁、李濟深、陳銘樞啊……

梁:他們都不在,這個時候不在北京。

艾:文化革命的時候毛主席有沒有跟您聯絡了?

梁:沒有。

艾:那周恩來也沒有跟您聯絡了?

梁:都沒有。

艾:您現在在北京有什麼親戚?兩個兒子都在北京了,有多少孫子?

梁:3個男孩,1個女孫。

艾:這以外,您哥哥的那一家的人在北京呢,還是在別的地方?您哥哥有兩個女兒。

梁:有一個女兒住在我這裡,她是黃艮庸的夫人,嫁在廣東。黃故去了,她從廣東來看我,住在這裡。

艾:有別的親戚嗎?

梁:在北京的親戚還有,比如我前妻,頭一個太太的,她家裡人還有在北京的,她姓黃。

艾:您母親姓張,在北京有沒有張家的?

梁:也有。我這個大兒媳婦就是張家的。

艾:噢,一個兒子是在科學院?

梁:在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這是大兒子,叫培寬,(艾:噢,培寬。)第二個叫培恕,培恕在黨中央的中聯部蘇聯研究所,(艾:蘇聯研究所?)研究蘇聯。

艾:研究蘇聯,這不知道。他一直是在研究蘇聯呢還是……

梁:他過去在《人民日報》工作。

艾:他是入黨了吧?是什麼時候入黨的,很早啊還是……

梁:他哥哥早一點,他晚一點。(此話有誤,次子培恕未入黨。——編者注)

艾:抗戰結束呢,還是……

梁:早一點也是在解放後了,我的大兒媳婦可能早一點,大兒媳婦在北京解放前,我大兒子比她稍後一點,在北京初解放的時候,也有三十幾年了。

艾:您這一輩子最大的失望,或者遺憾是什麼呢?

梁:沒有。

艾:(笑)沒有失望?怎麼可能呢?

梁:因為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比如我本來抗戰起來之後,就奔走於兩大黨之間,事情都做了,也還都算是順利,發起民主同盟,旁人以為我是想搞一個黨派,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是中國不需要什麼黨派,不像英國、美國那樣。所以我雖然發起同盟,主要是在兩大黨之間代表廣大社會來牽扯著他們,不要他們兩個打架、鬥爭,而推動或者抗戰,或者建國。隨後我覺得不需要了,我就退出了。現在民盟、民建都還有,我沒有參加。

艾:那麼內戰還是沒有避免的,這個算不算是一種遺憾,或是失望,您奔走了……

梁:剛才說了,沒有想到共產黨能夠統一,大陸的統一,沒有想到。所以沒有想到,就是因為國民黨的條件太好,它不應當失敗,好的條件,但是他居然失敗了,居然擋不住了,那麼大陸統一在共產黨手裡頭,也很好。不好的就是要打。

艾:是啊,對人民啊,戰爭總是苦難。好,就算是您沒有失望。

梁:(笑)我想問一句,我們去到素菜館吃一餐飯,你看哪一天合適?

艾:我想這樣吧,當然好,不過我可不可以在做東吧?

梁:還是我。

艾:這個不好意思,我想假如您……

梁:您哪一天比較有空?

艾:今天星期五,星期五下午要到北大,明天星期六,可能中午以後還有事。星期天以後都沒事,噢,星期一有事,星期天……

梁:如果星期天最好了。

艾:您覺得星期天比較好的?

梁:星期天,我可以叫我二兒子來一同去。

艾:好好,當然好。我本來想請您到外面吃飯,我不知道您的習慣了,可能您不喜歡到外面吃飯,不敢請您。您會到外面素菜館……

梁:有個素菜館。

艾:您累了嗎現在?

梁:今天我們可以結束了。

艾:好的。

(1980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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