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蘇珊 第九章 西特果

商月開始消瘦;等商月離開之時,就會把最炎熱、最美好的夏日一同帶走。滿月過後第四天的下午,市長府邸的老僕人(在哈特·托林當市長之前,米蓋爾就已經在那裡當差了,很可能托林回到自己的農場之後,他還將在那裡待很久)出現在蘇珊和姑媽同住的房屋裡。他領進來一匹漂亮的栗色母馬。這是照約定還給他們的三匹馬中的第二匹,蘇珊一眼就認出了費利西婭。這匹馬是她孩提時代最喜愛的馬之一。

蘇珊擁抱了米蓋爾,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吻了很多下。老人咧著嘴笑了,如果他還有牙齒的話,肯定會把每一顆牙齒都露出來的。「真是太好了,太謝謝您啦,老人家。」她對他說。

「別客氣,」他回答著就把韁繩遞給了她。「這是市長先生給您最真摯的禮物。」

她目送他離開,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費利西婭溫順地站在她身邊,深棕色的皮閃耀著,彷彿夏日陽光里的夢幻。但這並不是一場夢。開始看起來是一場夢——而正是那種虛幻的感覺使她走入了陷阱,她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但這並不是一場夢。她已經被證明是清白的;現在自己已經變成了接受有錢男人「真摯禮物」的人了。當然,這只是傳統……或者只是個苦笑話,怎麼看待完全取決於當事人的心情和態度。和派龍一樣,費利西婭也不能算是禮物——它們只是一步步地在履行契約,那個她同意了的契約。科蒂利亞姑媽也許會強烈反對,但蘇珊知道真相:等待她的就是那齷齪事,單純的賣淫。

蘇珊牽著馬(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失而復得的財產而已)向馬廄走去,科蒂利亞姑媽正站在廚房的窗邊,她很高興地說,馬真是個好東西,蘇珊要照顧費利西婭,就不會有時間胡思亂想了。蘇珊忍不住想反駁,但還是忍住了。自從兩人之間為襯衫大吵一架之後就暫時休戰了,蘇珊可不希望由自己來打破這個局面。她心裡裝的事情太多了。她覺得,要是再和姑媽吵一次,她會崩潰的,就像干樹枝被靴子一腳踩斷。因為通常情況下,沉默是金,在她十歲左右的時候,她問父親為什麼不愛說話,父親就是那樣回答她的。當時她對父親這句話似懂非懂,但現在,她已經更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了。

她把費利西婭安放在派龍的身邊,給它擦了身,喂它吃了些東西。費利西婭嚼燕麥時,蘇珊檢查了一下它的蹄子。她不是很喜歡它的馬掌——那上面有濱海區的標誌——於是她從馬廄門旁的釘子上取下了父親裝馬掌的袋子,把繩子往頭上一甩,袋子就掛在了腰間,她背著袋子走了兩英里,來到胡奇馬具店。走路的時候,袋子一直在她身後晃動著,爸爸的形象鮮活地出現在眼前,她不禁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想要大哭一場。她想,父親肯定會為女兒現在的處境感到震驚,甚至會厭惡。還有,他一定會喜歡威爾·迪爾伯恩,她能肯定這一點——喜歡他,贊同女兒和他交往。這最後一個想法更讓她悲傷。

她知道如何給馬蹄釘上鐵掌,當她心情好的時候,她甚至把這個活兒當成一種享受,雖然這活又臟又累,而且要冒著肋骨上挨一腳的危險。但她對如何做馬掌就一無所知了,也沒有興趣學。馬掌是布賴恩·胡奇在自己的鍛造鋪子里打的,鋪子就在他的穀倉和旅店後面;蘇珊很輕鬆地選出四雙合腳的新鐵掌,上面還散發著馬匹和新鮮草料的味道。當然還有新塗料的味道。胡奇馬具和鍛造鋪子,看上去挺好的。抬起頭的時候,她沒發現穀倉的天花板上有什麼洞。看來胡奇過得很不錯。

胡奇把新賣出的鐵掌登記在一根樑上,身上還穿著鐵匠圍裙,斜著一隻眼睛看著寫好的數字,模樣有些可怕。當蘇珊猶猶豫豫地開口和他談價錢時,他卻笑著告訴她,上天保佑,他相信她會儘快把賬結清的。再說,他們又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不是么?不會的,不會的。胡奇一邊說,一邊和她一起穿過滿是草料和馬匹香味的鋪子,把她送到門邊。一年前,就算是四個馬掌這樣的小東西,他也不會這麼大方的,但現在,她已經成了市長哈特·托林的好朋友,一切都變了。

從黑暗的穀倉出來後,下午的陽光顯得十分刺眼,蘇珊一度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試探著跌跌撞撞地朝街上走去,皮袋掛在身後,馬掌在袋子里輕輕晃動著。在明晃晃的陽光中,她只看到一個身影經過,然後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覺得自己的牙都晃動了,費利西婭的鐵掌也猛烈地敲擊了一下。她差點跌到,但一雙有力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這時她的眼睛才適應了戶外的強光,又氣又驚地發現差點把她撞翻在地的竟然是威爾的一個朋友——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哦,小姐,真對不起!」他說,然後撣了撣她的衣袖,彷彿自己已經把她撞倒了一樣。「你沒事吧?你現在好么?」

「我沒事,」她微笑道。「不用道歉。」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踮起腳尖吻他一下,然後說,請把這個吻轉交給威爾,告訴他不要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告訴他還會有更多的吻!告訴他來我這裡接受每一個吻!

但她很快就想到滑稽的一幕:理查德·斯托克沃斯猛地在威爾嘴上親了一下,然後告訴他這是來自蘇珊·德爾伽朵的吻。她咯咯地笑出了聲。然後馬上把手捂在嘴上,但還是止不住笑。斯托克沃斯也朝她笑笑……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他肯定覺得我瘋了……我也確實是瘋了!真的!

「日安,斯托克沃斯先生。」她說著就向前走去,免得再出洋相。

「日安,蘇珊·德爾伽朵。」他也回應道。

當走了大概五十碼後,她回頭看了一眼,他已經不見了。但不是去了胡奇馬具店,這一點她很肯定。她不明白斯托克沃斯先生到城邊上來幹什麼。

半小時後,當她從父親的皮袋中取出新鐵掌時,她終於明白了。兩隻鐵掌之間有一張折起來的紙,她還沒打開就明白了,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她撞在一起並非偶然。

她一下子就認出了威爾的筆跡,這和花束里的字條筆跡是一樣的。

蘇珊:

你能在今晚或是明晚在西特果和我見一面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事情有關。求你。

又及:看完後最好把紙條燒掉。

她馬上就把紙條燒掉了,那道火焰升騰起來,然後又熄滅了,她不停地念叨著讓她印象最深的一個詞:求你。

她和科蒂利亞姑媽吃了一頓簡單而安靜的晚餐——麵包和湯。吃完飯後,蘇珊騎著費利西婭來到鮫坡看日落。今晚她不會去見他的。她已經為自己的衝動和欠考慮的行為付出了很多的代價。但明天呢?為什麼他要在西特果和我見面呢?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事情有關。

是的,也許吧。她並不懷疑他的誠實,雖然她並不確定他和他的朋友們的真實身份是否就像他們自稱的那樣。很可能他真的是為了和自己任務有關的原因而要見她(儘管她不知道油田怎麼會和鮫坡上的馬匹有關),但現在他們之間有了別的秘密,甜蜜而危險的秘密。也許他們會以交談開始,但以接吻結束……說不定一開始就接吻。然而,理智並不能戰勝情感:她想見他。需要見到他。

她兩腿叉開騎在新馬上——這也是托林給她的,作為即將失去童貞的補償——看著西邊的太陽慢慢變大變紅。無阻隔界發出微弱低沉的吼叫聲,十六年來,她第一次不知何去何從而幾近崩潰。她想要的一切都和她心目中的誠信背道而馳,她的內心充滿著矛盾。與此同時,她感覺卡包圍了一切,就像一股上升的風環繞著搖搖欲墜的房子。是的,拿卡來解釋一切是很容易的,不是嗎?把卡作為背棄承諾的借口。這是個解脫自己的方法,卻十分不負責任。

和她離開布賴恩·胡奇黑暗的穀倉一腳邁進街上明晃晃的陽光一樣,蘇珊覺得自己什麼都看不清楚。強烈的挫敗感讓她無聲地流下眼淚,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根本沒有辦法集中精神理性地思考,因為她是如此渴望能夠再吻他一次,再感受一次他雙手的溫暖。

她從來就沒有什麼宗教熱情,對中世界的諸神也沒有什麼信仰,因此,太陽落山後,天空由紅變紫的時候,她開始向她父親祈禱。然後,她聽到了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來自父親還是來自她的內心。

讓卡自己決定吧,她心中的聲音說。不管怎麼樣,它都會作主的;它一直如此。如果卡最終讓你拋棄誠信和名譽,也沒辦法。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做決定。先別想別的,遵守你的承諾吧,不管那有多麼的艱難。

「好吧。」她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她發現任何一個決定——甚至是一個讓她不要再去見威爾的決定——都是一種解脫。「我會對我的承諾負責。其餘的事,卡自有安排。」

在黑暗中,她踢了踢費利西婭,向家奔去。

第二天是桑迪日,傳統的牛仔休息日。羅蘭他們今天也不工作。「我們也應該休息休息了,」庫斯伯特說,「因為我們壓根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在這個特殊的桑迪日——他們來到罕布雷以後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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