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者 The Pusher 第二章 甜餌

黛塔躲在石崖的濃陰里,那是兩塊豁裂又斜靠在一起的巨石,這模樣像是某些老年人到石頭跟前去傾訴自己古怪的秘密。她看見埃蒂沿著碎石遍布的山坡上上下下地搜尋著,用嘶啞的嗓音叫喊著。他臉頰上的青茬子終於長成了鬍鬚,乍一看去你也許會把他認作一個中年人,只是有那麼三四次,他走近她時(有時近得她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腳踝),靠得很近時,你才能看出他還是個孩子,像一條挨踹的狗似的無精打采。

奧黛塔會感到內疚,而黛塔卻心如止水,隨時準備對付這天然獵物。

當她最初爬到這兒時,她覺出手掌下邊吱啦吱啦的,像是秋天落葉在樹冠漸稀的枝條上發出的動靜。她眼睛調節過來後看見那原來不是樹葉,而是一些小動物的骨骸,是某種獵物,如果那泛黃的古老骨骸顏色不假,那應該是年代久遠的事了,這裡曾是一個獸穴,那種黃鼠狼或是白鼬之類的東西,可能是在晚上一路嗅著氣味鑽進這片林子里低矮的灌木叢,這兒的誘獵者——憑著自己的鼻子跟過來逮住了獵物。然後它就被殺死、吃掉,然後那獵者又把吃剩的部分拖回這兒貯藏,等夜幕降臨再度出獵。

現在有一個更大的獵物在這兒,黛塔最初的念頭是仿照前邊那個原住民的伎倆:耐心等到埃蒂睡著,他肯定要睡覺,趁那工夫就做了他,把他的屍體拖到這兒來。這樣兩把左輪槍都在她的手上了。她可以潛到門那邊躲著,等著大壞蛋回來。她最初想像對付埃蒂那樣三下五除二地把大壞蛋的軀體幹掉,但一想這樣不好,為什麼呢?如果大壞蛋沒有軀體可以回來,黛塔要逃離這兒回到自己的世界就沒門兒了。

她有可能讓大壞蛋把自己帶回去嗎?

也許不行。

可沒準能行。

如果他知道埃蒂還活著,也許就行。

於是這就有了一個更好的點子。

她的狡黠的本性根深蒂固。如果誰敢當面暗示她這一點,她也許會朝人家粗聲大笑;然而她內心的不安全感也同樣根深蒂固——出於後者,她把前者歸咎於她碰到的任何與自己智力相當的對手。這就是她對槍俠的感覺。她聽到一聲槍響,便朝槍響的地方望去,只見一股硝煙從他剩下的那支槍口裡冒出來,從那門裡過去之前,他重新上了子彈並把槍丟給埃蒂。

她知道這對埃蒂是一種什麼暗示:所有的子彈都安然無恙,沒有受潮;這把槍可以護身。她也知道這對她是一種什麼暗示(當然這大壞蛋知道她在窺望;雖說他倆開始聊天時她其實就睡著了,沒準就是那聲槍響驚醒她了):離他遠點,他可是帶著真傢伙的。

但魔鬼很可能琢磨得更細。

如果這場小小的作秀是專門沖她而來,那麼大壞蛋意識里是否並沒有她和埃蒂都可能看不明白的別的意圖?也許大壞蛋並不這麼想——如果她看見這發子彈可以射擊,那麼,她從埃蒂手裡拿來的那些子彈也一樣能用。

估計他猜到埃蒂可能會睡過去,可難道他就不明白她可能會候準時機偷了那把槍,然後悄悄挪回山上躲起來?是的,大壞蛋可能已經預見到所有的事情了。他是一個聰明的白鬼子。能足夠聰明地預見黛塔逮住這小白娃子的最佳時機。

所以,大壞蛋很可能是有意給槍里上了壞子彈。他曾騙過她一次;幹嘛不來第二次?這回她仔細檢查過槍膛,裡邊真是上了子彈而不是空彈匣,是的,看上去都是真子彈,但事實上也許不是。他甚至不會冒險擱進一顆可能會是乾燥的子彈,難道不是嗎?他本來就把所有的子彈都安排好了。畢竟,槍就是大壞蛋的事業。為什麼他要來這一手?為什麼,為了誘使她暴露自己,顯然就是這回事!這一來,埃蒂就會拿那把真能管用的槍來制住她了,同樣的錯誤他不至於再犯一次,不管是不是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事實上,愈是疲倦的時刻他倒可能愈加留意不能犯第二次錯。

不錯的試探啊,白鬼子,黛塔在她陰森森的獸穴里想道。這個黑漆漆的洞窟,雖說逼仄卻還舒服,地面上鋪著鬆軟的地毯,那是小動物們腐化的屍骸。不錯的試探啊,但我不吃這一套。

她不必向埃蒂射擊,她只消等候。

她惟一擔心的是槍俠可能會趕在埃蒂睡著之前回來,好在他這會兒還在外頭。門底下那個死氣沉沉的身子還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兒。也許他在找他需要的葯時有麻煩了——她都能想到,那準是招惹上別的什麼麻煩了。像他這種人要找事兒還不是跟火燒火燎的母狗招惹一群發情的公狗一樣容易嗎?

埃蒂尋找那個名叫「奧黛塔」的女人足有兩個鐘頭了,(噢,她恨死了這個名字,)一直沿著山丘上上下下呼喊個不停,直到喊不出聲音來。

至少埃蒂還是按照黛塔的期待在做:他下山回到那處只是一個小三角的海灘,在輪椅旁邊坐下,鬱悶地向四周張望著。他攀住輪椅的一隻輪子,這手勢幾乎就是在撫摸。過一會兒,他手放開了,深深地嘆一口氣。

這個情形給黛塔喉嚨裡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的腦袋也突然從一邊痛到了另一邊,像是夏日的一道閃電,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喚……在叫喚或是在喝令。

不,你不能,她想,實在不知道她正在想什麼或是在和什麼人說話。不,你不能,這回不能,現在不能。不是現在,要不然再也別這樣。這驀然而生的疼痛又鑽進她腦子裡,她兩手攥成拳頭。緊繃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氣概——這虎視眈眈的畸形嘴臉不啻是一種自嘲——那是無以復加的醜陋和幾乎是聖潔的堅毅混合一起的表情。

閃電般的疼痛沒有再來。那種似乎由疼痛傳遞的聲音也沒有重新出現。

她等著。

埃蒂用拳頭支著下巴,撐著腦袋。不一會兒腦袋開始垂下來了,拳頭滑到臉頰上。黛塔等著,那雙黑眼睛炯炯發亮。

埃蒂突然抬頭,硬撐著站起來,走到水邊,撩起水洗臉。

很對嘛,白孩子。這個世界可沒什麼犯罪羞恥,否則你也不會給帶到這兒來了,對不對?

埃蒂這回坐進了輪椅,感到這樣更舒服些。他對著那道打開的門凝視了好長時間,(你在那兒看見什麼了,白孩子?黛塔願掏二十元的票子聽你說說,)隨後又坐到沙地上。

又用手撐住腦袋。

很快他的頭又一點點垂下來了。

這回一點沒耽擱,他的下巴很快就貼到胸前,雖說濤聲陣陣,她還是能聽到他的呼嚕聲。很快,他就朝一邊歪倒,蜷起了身子。

她驚訝、討厭、恐懼地發現自己內心竟對躺在下面的這小白男孩生出了一絲憐憫之意。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除夕之夜守了半宿卻被趕上床的小不點兒。這時她想起他和那大壞蛋是怎麼拿有毒食物來引逗她嘲弄她,而等她伸手去拿的最後一瞬又怎麼挪開去了……至少他們還怕她會給毒死。

如果他們怕你會死,何必一開始就讓你吃那帶毒的東西呢?

這個問題叫她害怕,正如那一瞬間的憐憫之情讓她害怕一樣。她以前是不對自己提問的,何況在她的意識中,這提問的聲音似乎根本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

他們不是想拿這有毒東西來害我,是想要我犯病,我一旦嘔吐呻吟他們就會笑我。

她等了二十分鐘,然後朝海灘爬下去,用她強健的雙手,像蛇那樣扭動前行,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埃蒂。她本來還可以再等上一個小時,甚至再多等半小時;這能使操蛋的白鬼子在睡夢裡沉得更深。可她實在等不起了。大壞蛋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當她快接近埃蒂躺著的地方,(他還在打著呼嚕,那動靜就像鋸木廠的圓鋸正鋸著一處癤疤,)她撿起一塊石頭,正好是一頭光溜一頭尖銳。

她握住光溜的一頭,繼續逶迤蛇行,爬到他躺卧之處,眼睛裡閃著謀殺的凶光。

黛塔的計畫簡單得殘酷:用石頭尖銳的一頭去砸埃蒂,一直砸到他跟石頭一樣毫無知覺。然後拿過他的槍等著羅蘭回來。

如果他身子突然坐起,她或許會給他一個選擇:把她帶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如果拒絕,就死路一條。要麼你跟我一起出去,她也許會這樣對他說,等你那男朋友一死,你想怎麼著都行。

如果那大壞蛋交給埃蒂的槍不能用——這也有可能;她還從來沒碰到過像羅蘭這樣讓她又痛恨又害怕的人,她無法估量他的狡猾程度——她要用同樣的法子對付他。她要用石塊或者乾脆赤手空拳地對付他。他病病歪歪,又丟了兩根手指,她可以拿翻他。

但當她挨近埃蒂時,一個不安的念頭又冒了出來。這又是個問題,好像又是另外那個聲音在發問。

如果他知道了怎麼辦?如果他知道你第二次又去謀殺埃蒂怎麼辦?

他什麼也不會知道。他忙著給自己找葯都來不及。我知道的是,他自個兒也快倒下了。

那個異樣的聲音沒有回應,但疑惑的種子已經播下,她聽到過他們的談話,當時他們還以為她已睡著。大壞蛋想要做什麼。她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黛塔只知道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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