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女士 The Lady of Shadows 第四章 黛塔在另一邊

你自己得留點神,槍俠是這樣說的。埃蒂嘴上表示他說得沒錯,但槍俠知道埃蒂其實沒明白他在說什麼:埃蒂的整個深層意識中——不管那兒是不是還有點知覺,並沒有領悟他這話里的要旨。

槍俠看到了這一點。

他這樣叮囑對埃蒂有好處。

半夜裡,黛塔·沃克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這雙富於智慧的眸子警覺而清醒。

她記得每一件事:她怎樣與他們搏鬥,他們怎樣把她捆到輪椅上,他們怎樣譏笑她,叫她黑母狗,黑母狗。

她記得怪物鑽出水面,還記得那兩人之中的一個——年紀大的那個——殺死了一個怪物。年輕的那個升起一堆火在那兒燒烤,隨後便遞給她一塊串在細棍上還冒著煙的怪物肉,他咧嘴而笑。她記得自己唾他的臉,記得他咧著嘴的笑容變成了白鬼子綳著臉的怒容。他朝她臉上狠狠抽了一下,告訴她,好哇,你就呆著吧,你就要來月經了,黑母狗,等著瞧吧。然後他和那個大壞蛋到一邊去了,那個大壞蛋拿出一大塊肉,慢條斯理地切開,在這荒涼的海灘上(他們帶她來的地方)烤炙著。

烤熟的肉香氣誘人,她卻絲毫沒有流露一點想吃的意思。年輕的那個還舉著一塊肉到她面前舞動了一番,嘴裡唱著咬呀咬,黑母狗,快來咬它一口吧,她坐在那兒像塊石頭一樣,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之中。

後來她睡著了,此刻竟醒了,他們捆在她身上繩子取掉了。她這會兒不在輪椅上,而是躺在地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下面還鋪了一條,離著潮汐線很遠,下面那些怪物還在爬來爬去地詢問著,從水面上攫獲倒霉的海鷗。

她向左邊看,什麼也沒有。

她向右邊看,看見各自裹在毯子里的兩個男人睡在那兒。年輕的那個離她近些,那個大壞蛋把卸下的槍帶擱在自己身邊。

槍還上著膛。

你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媽的,黛塔心裡想著,向右邊翻了個身。壓在她身下的沙子吱吱作響,但這動靜完全被風聲、濤聲和怪物們的詢問聲掩蓋了。她慢慢爬過沙地(她自己這會兒就像是只大螯蝦),兩眼閃閃發亮。

她伸手觸到槍帶,接著便拖過一把槍。

槍很沉,槍柄磨得很光滑,她捏著很不稱手。當然這點重量對她不算什麼。她有強壯的手臂,她是黛塔·沃克。

她又往前爬了幾步。

年輕的那個睡得像個打呼嚕的石頭,但那個大壞蛋卻在睡眠中被什麼驚擾了一下,她連忙停住把臉埋下,等他平靜下來。

他西個狗娘養的鬼鬼祟祟的東西。你得檢查一下,黛塔,你得檢查,為了保險。

她發現這槍磨損的彈膛鬆開了,她想把它推上去,硬是推不上,於是她就去拉。這下槍膛彈開了。

裝著子彈!他媽的裝著子彈!你得先把那個年輕的砰地送上西天,然後送那個大壞蛋去見鬼,叫他嘴巴咧得老大老大——笑吧,白鬼子,這下我看你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好了,這下你就可以把他們全都收拾乾淨了。

她把槍膛卡回去,拉開槍栓……然後就等著。

這時一陣風刮過來,她把槍上的扳機扳起。

黛塔舉著槍俠的槍瞄準埃蒂的太陽穴。

槍俠一隻眼睛半睜半閉,一切都看在眼裡。高熱又起來了,好在不算很嚴重。還沒有嚴重到使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等待著,眼睛半睜著,手指扣在他身體的扳機上,這副身體曾一直是他的左輪槍——當左輪槍不在手裡的時候。

她扣動了扳機。

卡嗒。

當然是卡嗒。

當他和埃蒂說完話帶著水袋回來時,奧黛塔·霍姆斯已在輪椅上睡得很沉了,身子歪向一邊。他們在沙地上給她鋪了最好的床,把她輕輕地從輪椅上抱下來放在鋪好的毯子上。埃蒂說她可能會醒過來,但羅蘭知道得更清楚。

他去殺了大龍蝦,埃蒂生了火,他們吃了飯,給奧黛塔留下一些第二天早上吃。

然後他們聊了一會兒,埃蒂說了什麼,像是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擊中了羅蘭。很明顯,卻是稍縱即逝,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但他已經明白不少了,只要一道幸運的閃光,面對躺在地上的這個人,他就有可能看出一點端倪。

本來,他當時完全可以告訴埃蒂,但他卻緘口不言。他明白自己只能是埃蒂的柯特,當柯特的某個弟子被意外的一擊打傷時,柯特的回答總是一個樣:一個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會懂得大鎚的。起來,小子們,不準再哼哼唧唧!你已經忘了你父親長什麼樣了!

所以埃蒂睡著了,儘管羅蘭說過叫他留點神。羅蘭確信這兩人都睡著了,(他等那位女士還等了更長時間,他覺得,她可能會耍什麼花招,)才卸下磨損的槍套,解開帶子,(這時砰的一聲弄出點動靜,)擱在埃蒂身旁。

然後,他就等著。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差不多快到四個小時的時候,他已經疲憊至極,發燒的身體終於打起了瞌睡,他覺察到那位女士醒了,自己也完全醒過來了。

他看見她翻了個身。他見她沿著沙地爬到他擱槍帶的地方。看著她拿起一把槍,挨近了埃蒂,然後停下了,她抬起腦袋,鼻孔像是在聞什麼,四下探嗅著。當然不會是在聞空氣,她是在辨察什麼。

是的。這就是那個他帶過來的女人。

她的眼睛向槍俠這邊掃視過來,槍俠在假寐,她或許能感覺到。他裝著睡去。當他感覺到她的視線瞥過去了時,便醒了過來,睜著一隻眼睛。他看見她開始舉槍——她干這個比羅蘭第一次見埃蒂做這事兒還更麻利似的——她舉槍瞄準埃蒂的腦袋。但是她又停下了,她臉上充滿了一種無法描述的詭譎。

那一刻,她讓他想起了馬藤。

她撥弄著左輪槍的旋轉槍膛,一開始弄錯了,接著就彈開了。她檢視裡面的彈頭。羅蘭繃緊著神經,先是等著看她是不是知道撞針已經頂上了,接下去等著看她是不是會把槍轉過來,檢查槍膛另一端,那裡面是空的,只有一些鉛(他想到了用已經啞火的彈藥裝在槍膛里;柯特曾告訴過他們,每把槍歸根結底都受制於魔法。彈藥啞火過一次也許就不會有第二次了)。如果她這樣做的話,他就會馬上跳起來。

但她只是把旋轉槍膛彈撥轉一下,開始扳起扳機……接著又停下了。停下是因為風刮過來弄出了低微的卡嗒一聲。

他想:這是另一個。上帝,她是個魔鬼,這一個,而且她是沒有腿的,但她肯定和埃蒂一樣也是個槍俠。

他等著她。

一陣風刮過。

她把扳機完全扳起,槍口離埃蒂的腦袋只有半英寸。她咧嘴做出一個厭惡的鬼臉,扣動扳機。

卡嗒。

他等著。

她又扣擊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卡嗒—卡嗒—卡嗒。

「操他媽的!」她尖叫起來,麻利地把槍轉了個個兒。

羅蘭蜷起身子,但沒有跳起來。一個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會懂得大鎚的。

如果她殺了他,等於殺了你。

沒關係,柯特的聲音無動於衷地回應道。

埃蒂被驚醒了。他的反應能力不錯;他迅速躲閃,以避免被那一下擊中或砸死。所以那槍柄沒有擊在他脆弱的太陽穴上,只是砸在他下巴一側。

「怎麼……老天!」

「操你媽的!操你白鬼子的媽!」黛塔尖叫著,羅蘭見她又一次舉起槍。好在她沒有腿腳可挪動,埃蒂只要夠膽量還能及時閃開。埃蒂這次如果不吸取教訓,他就永遠不可能學乖了。下回槍俠再告誡埃蒂留點神時,他該明白了,你瞧——這母狗下手極快。要指望埃蒂出手麻利,指望這位女士因身子虛弱而放緩動作,那不明智。

他縱身而起,奔到埃蒂身邊,朝那女子後背狠命一擊,終於制住了她。

「你想要這個嗎,白鬼子?」她朝他厲聲喊叫,兩腿夾著埃蒂腹股溝那兒拚命碾壓,手裡還舉著那把槍在他頭頂上揮動著。「你想要這個?我就給你想要的,瞧呀!」

「埃蒂!」他又喊道,這次不是呼喊而是命令。這工夫埃蒂只是蹲在那兒,兩眼大睜著,下頦淌著血(那兒腫起來了),傻獃獃的,兩眼大睜著。閃啊,你難道不能躲開嗎?他想,是不是你不想躲開?他這會兒快沒力氣了,很快她就會把這沉甸甸的槍柄砸下來,她要用這槍柄砸斷他的手……如果他還揚著手臂就難逃一劫。如果他還不動手,她就要用這槍柄砸他腦袋。

埃蒂趕在這時出手了。他一把攥住朝下盪悠的槍柄,她立刻尖叫起來,轉身來對付他,朝他一口咬下去,活像一個吸血鬼,用南方口音甩出一連串罵罵咧咧的咒語,埃蒂壓根兒聽不懂她說什麼;對羅蘭來說,這女人像是突然說起外國語來了。埃蒂從她手裡狠命奪下那把槍,這樣羅蘭就可以制住她了。

這時她甚至都沒有使勁掙扎,只是不停地甩著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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