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女士 The Lady of Shadows 第三章 奧黛塔在另一邊

沒多久,羅蘭就會想:任何一個女人,不管是殘疾的還是不殘疾的,突然被一個鑽進她腦袋裡的陌生人沿著商場走廊一路猛推,(而她正在那兒忙乎著——在搞事兒,或者隨你喜歡怎麼說吧,)推進一個小房間,後面有人追著叫她停下,然後又突然間一個轉身,轉到無路可走的地方,驀然間又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想任何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最有可能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在哪裡?」

但奧黛塔·霍姆斯卻不同,她幾乎是欣悅地問道:「年輕人,你拿刀子想幹什麼?」

羅蘭看著埃蒂,他蹲在那兒,手上那把刀離皮膚只有四分之一英寸。如果埃蒂想要下手,即便是羅蘭這樣詭異的速度也來不及阻止他。

「是啊,」羅蘭問,「你拿刀子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埃蒂說,聲音里透著對他自己極度的厭倦。「把魚餌宰了,我想。看樣子我在這裡是釣不成魚了,是嗎?」

他把刀子扔向影子女士的輪椅,正好扔到右邊。刀子扎在沙灘上,抖了幾下。

女士把腦袋偏過來,開始問道:「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她停住了。她在說出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先把頭轉動了一下,卻發現沒人在她身後,但槍俠在她接著說話時很有興趣地觀察到這一細節,因為這個細節反映的是她現實生活中的某種常態——如果她想要挪動輪椅,必定有人為她做這事。可現在沒人站在她身後。

根本沒人。

她回頭看著埃蒂和槍俠,她的黑眼睛裡露出害怕、困惑和警覺的神色。現在她問了:「我這是在哪兒?誰推了我?我怎麼到這兒來的?我怎麼會穿戴整齊的?我本來是穿著長袍在家看十二點鐘的新聞節目的。我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是誰?」

「我是誰?」她問,槍俠想,這支離破碎的一大堆問題,自是預料之中的。但是這個問題——「我是誰?」——我想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問的。

因為她在這之前就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

在問出他們是誰時,她已經問了她是誰。

埃蒂從這個年輕/年老的坐在輪椅上的可愛的黑人女子臉上看到羅蘭的臉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

「我沒法說。休克,我想是這樣。」

「難道休克把她弄回了起居間,這之前她不是去了梅西公司了么?你告訴我她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穿著浴袍呆在家裡看電視新聞,聽那個頭髮鋥亮的傢伙扯他們怎麼在佛羅里達珊瑚島找到一個神經兮兮的傢伙,號稱他家裡有克莉斯塔·麥考利夫 炸飛的左手,跟他那條得獎的大青魚擱在一起?」

羅蘭沒做聲。

那女士聽了這話更迷惑了,「誰是克里斯塔·麥考利夫?她是那些失蹤的『自由之行』 示威者嗎?」

這回輪到埃蒂不做聲了。誰是「自由之行」示威者?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槍俠看了他一眼,埃蒂隨即完全明白了他眼睛裡的意思:你難道沒看見她處於休克狀態?

我明白你的意思。羅蘭,老傢伙,但這只是弄清楚一樁事罷了。當初你像那個沃爾特·佩頓 似的猛地鑽進我腦袋裡,那當兒我也著實休克了呢,倒也沒把記憶全都給抹掉。

說到休克,他又聯想到當她穿過門道時發生的另一樁令人驚愕的事兒。他當時正跪在羅蘭奄奄一息的軀體旁,刀子架在喉嚨口上……當然實際上埃蒂不會動刀子的——不會在那時候來這麼一下,他正瞅著門道那邊,梅西百貨公司的走廊朝前推了過來,恍惚之間像是被施了催眠術——他想起電影《閃靈》,那裡面有個小男孩在鬧鬼的酒店門廊里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想起了那個小男孩在門廊過道里看見的一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去的雙胞胎。走廊盡頭是十足的世俗場景:一道白色的門。上面用不顯眼的大寫字母標出:每次限試穿兩件。敬請配合。是啊,那是梅西公司啊,就是嘛。絕對是梅西。

伸出一隻黑手拽開門又砰地關上,接著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警察的聲音,在他那年頭,埃蒂對這種聲音可聽得多了)在門外喊叫著要她出去,說她已經無路可逃了,她這麼做只會讓已經糟透了的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埃蒂一眼瞥見鏡子左邊坐在輪椅里的黑人女子,他記得當時想的是:上帝啊,他弄到她了,正點,可她看上去肯定惱火透了。

接下來,眼前的景象轉換了,埃蒂看到了他自己。窺視者的影像陡然對準了窺視者本人,他忍不住舉起那隻攥著刀子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出現在鏡子里的是兩雙眼睛兩個影像,所有這些太讓人震驚了,太瘋狂了,如果他不喊出聲的話,簡直就要瘋了,但這一切很快就一閃而過,甚至沒時間讓他喊出聲來。

那具輪椅越門而來。一眨眼工夫的事兒,埃蒂聽到輪箍碾地的嘎吱聲。同一時刻,他聽到另一種聲音:一陣沙啞的撕裂聲使他想起了某個說法

(脫胎投生)

他一時想不起來,因為他拿不準自己是否明白這一點。接著這女子碾著硬實的沙灘衝到他面前來了,她不再是那副瘋狂的模樣——幾乎不像是埃蒂在鏡子里瞥見的那個女人了,但他想那也不足為奇,你剛才那會兒還在梅西公司的更衣室里,一眨眼被拋到這個荒僻、凄涼的海灘上,對著像小柯利牧羊犬似的大螯蝦,這一切會讓你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對於這種感受,以埃蒂自身的體驗來說是很有發言權的。

她的輪椅大約滾動了四英尺左右後停下了,由於坡度和沙灘的慣性又向前挪了一點。她兩手不再推動輪椅——剛才肯定一直在推。(等你明天醒來肩膀疼痛時,盡可把這怪罪到羅蘭先生頭上,女士,埃蒂尖刻地想。)這會兒她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打量著眼前的兩個男人。

她身後,那道門消失了。消失了?這說法好像不對,它好像是自己折進去的,就像一筒膠捲似的卷了進去。這發生在那個商場偵探敲開另一扇門時,那門太普通了——就是更衣室和商場之間的那道門。他用力撞門,以為那個商場扒手會把門鎖上,埃蒂想他沒準會扛來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把那面牆都給鑿穿呢,不管是不是這樣埃蒂都不想再看了。在那個縮小的世界面前,那扇隔開兩個世界的門就完全地消失了,埃蒂看見的另一個世界的每一樣東西都凝固了。

活動的影像成了定格的圖片。

所有的一切,現在只留下輪椅的兩道痕迹,那輪椅突然跑進了蠻荒的沙灘,然後向前滑行了四英尺停在了現在這個位置上。

「難道沒人來解釋一下嗎,我是在什麼地方?我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輪椅上的女人發問——幾乎是在懇求。

「好吧,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多羅茜,」埃蒂說,「反正你是不在堪薩斯 。」

那女人眼裡噙滿了淚水。埃蒂看到她竭力想忍住眼淚,可就是沒忍住,終於啜泣起來。

埃蒂心裡滿是憤怒(也是對自己的厭惡),他轉向槍俠,後者正磕磕絆絆地站起來。羅蘭過來了,卻沒有挨近哭泣的女士。他拾起自己的刀子。

「告訴她!」埃蒂吼道。「你把她帶到這兒,那就把活兒幹下去,告訴她,你這傢伙!」停一下,他稍稍壓低嗓音說,「還得告訴我,她怎麼會記不得自己是怎麼來的。」

羅蘭沒有回答,沒有馬上回答。他彎下身子,用右手殘存的兩根指頭夾起刀柄,小心地換到左手上,插入左邊槍帶旁邊的刀鞘。他感覺自己還在那位女士腦子裡跟她較著勁兒。她和埃蒂不一樣,一直在排斥他,跟他較著勁兒廝搏著,從他進入她的意識,直到他們滾動車輪穿過這道門。從她覺出他進來的一瞬就掐上了。那勁頭始終未見消退,因為她始終也沒有就此感到驚訝。他經歷了這一過程,但絲毫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對於外來者入侵自己的腦子,她居然沒有意外的驚愕,只有即時產生的憤怒和恐懼,並立即發起一場把他趕出去的戰鬥。她並沒有贏得這場戰鬥——不可能贏,他料想她贏不了——自然也不會幫她從地獄般的感受中擺脫出來:他在那裡面感受到的是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的憤怒、恐懼和仇恨。

他只感覺到她那裡面的黑暗——就是被埋葬在一處洞穴中的感受。

只是——

只是他們衝過門道分離開來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希望——非常非常希望能夠再逗留片刻。多留片刻可以搞清一些事情。因為此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他在她意識里呆過的那個女人。在埃蒂的腦子裡,就像置身於一個騷動不安的房間里,四壁冒著蒸汽;而在這位女士腦子裡,卻像是赤身裸體地處在黑暗裡,一條分泌毒液的蛇爬過你的全身。

始終就是這樣,直到最後。

直到最後才變了一個人。

當然還有其他要節,有些事情他認為相當重要,但要麼是無法理解,要麼是記不起來了。有些事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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