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裡擠滿了明智軍的兵將,光秀在這裡,左馬助也在這裡。
但是,城裡卻不知為什麼人心惶惶,籠罩著暗淡的氣氛。
夏日的驕陽,照射著已故的信長為了向天下誇耀其威勢而建造的安土城城門、護城河和堡壘,但在將士們的眼裡,卻覺得那陽光是那樣的虛幻,好象它和每年夏季都不一樣。
「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耀眼的太陽呢。」有一個武士這樣說。酒部隼人聽了他的話,也很贊同。
這一天是六月初九。好象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其實,細算起來,自從夜襲本能寺以來也不過剛七天。
這期間,傳進隼人耳朵里的全是些陰暗的消息。光秀從這安土城向四處派出使者,幾乎無人響應,未能打開預期的局面。
派往長岡藤孝處的使者被殺了,派往蒲生賢秀父子處的使者被攆了回來。雖然傳說筒井順慶願意合作,卻也並未得到證實。
初九這天,主將光秀突然把安土城的將士僅僅留下一部分,其餘全部帶到山城。
初十,他們進而向洞嶺轉移。在那兒度過了兩天。其中當然也有隼人。
十二日中午,部隊突然又接到命令渡過桂川,撒布在山崎附近的平原上,直到這時,才通過幾名部將之口,把豐臣秀吉軍北上的情報傳達全軍。
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人做聲,那就象驟然之間烏雲壓頂一樣。
部隊依次渡過了桂川。第一線部隊是阿閉貞征的三千人,其次是預備隊,分為三股:右翼是伊勢貞興的兩千人、中間是光秀的五千人、左翼是津田信澄的兩千人。此外還有並河易家的別動隊兩千人最後渡河。
隼人在光秀率領的五千將士當中。
當部隊在山崎附近的原野上象幾條帶子似地向前伸展時,天開始下小雨了。但是,當每支部隊都到達了規定的位置時,雨又住了,北方露出藍天,幾束陽光象箭似地斜射在原野上。
這一夜,原野上連綿不斷地燃起了幾十堆篝火。但是,不久就傳下來滅火的命令。據說是秀吉的大軍已經到達同一個平原上的另一端了。
隼人躺在御坊塚附近陣地上的人群里,沒有篝火,雖然是夏天,夜風也有涼意。
「既然受日向老爺之託,受苦也情願。」有人在近處這樣說。
受日向老爺之託!
隼人在人群中微微欠起身子,把頭抬了一下。受日向老爺之託這句話在他心中引起了異樣的反響。
「你說是受日向老爺之託?」
「唔,說了,是我說的,怎麼?」
草地沙沙作響,一名武士欠起半個身子。黑暗當中無法分辨,但聽聲音倒很年輕。
「我並不是責怪你。只是想問問,日向老爺多昝托咐過你?」
「並不是他親自托咐我。不過,那還不是和受他的托咐一樣嗎?雖然只不過在一起行動十天,但是,看到日向老爺處在困境也不能甩手就走啊。」
「十天?」
「是啊。我和你們不同,我不是世世代代跟隨明智家的武士,我是京都的浪人,夜襲本能寺的第二天,我因為閑著無聊才投奔明智家當差的。如果不認識到是受日向老爺之託,能豁出命來打仗嗎?」
「嗯,你多大年紀?」
「我?二十歲啦。」
「二十歲?真年輕!」
隼人本想說這樣年輕多可惜,但他把話咽下去了。只說了一句「真年輕!」
兩者的交談至此結束。稍頃,隼人從人群當中就聽到他那震耳的鼾聲了。
受日向老爺之託!
隼人此時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是受明智光秀之託了。與身旁的青年武士相比,自己是自願為光秀效力,而且吃他家俸祿的,即使時間很短,也應該知恩知義吧。
隼人為武田家效力的時候,曾經慨嘆自己未遇到足以為之獻出生命的明主;現在尋思起來,就覺得那是犯下了很大的錯誤,偶然由於年輕武士的一句話才使他醒悟過來的。
他對千里也是同樣,雖然愛千里,卻從來不曾給她任何饋贈。既不曾奪取千里的任何東西,結果也沒有給予千里任何東西。
隼人仰面朝著夜空,一直睜大著眼睛,他清醒得好似頭腦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清澈如水。
好吧,明天竭盡死力地為日向老爺戰鬥吧!
隼人不知不覺地靜靜地入睡了。雖然天王山方向的幾聲槍響使他睜了睜眼,但他接著又睡著了。
後來,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
一陣激烈的槍聲催醒了他。天王山那條山嶺的一角上升起了通紅的火苗。
隼人周圍的武士們也全都跳了起來,天將破曉了。
遙遠的天王山山嶺上的火苗尚且不知是自家的,還是敵人的。從槍聲起處加以判斷,只能猜測出兩軍確實交上了火。
可是,一會兒槍聲漸遠,最後,終於沉寂了。
天色大亮時,天王山上的火光也不見了。這是一個寧靜的夏日早晨,天空中萬里無雲,令人想像得到中午的炎熱程度。
不大工夫,進軍的命令下來了,明智的右翼第一線推到了圓明寺川附近。
隼人所在的光秀大營,在御坊塚原地不動。因為那是一個俯首即可瞭望今天的會戰的好地方。
隼人望見敵軍部隊和我軍在圓明寺川的右翼,以極小的間距對峙著。他估計戰幕將要從這個接近地點揭開。
除這右翼以外,根本望不見敵人蹤影,廣闊的平原上,他們在哪裡布下陣了呢?映入眼帘的全是本軍在平原上星羅棋布的旗幟。
從前,隼人雖然迎來過幾十次會戰的清晨,但是,象這樣大的戰役,還是頭一回。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戰鬥、以何種方式進行,簡直無法想像。只有「受日向老爺之託」的這條生命,要在生死之間經受考驗,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
右翼雖然已和敵人接近到衣甲相觸的程度,但是戰機尚未成熟,整個上午就在人心惶惶之中度過了。
夏日的驕陽熾烈地照射著。
終於,紅日西斜,到了寅時 (下午四點)了。
隼人心想:今天也許不會交戰了。不僅是隼人,周圍的武士們也慢慢鬆懈了。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打?」
正當他們紛紛議論的當兒,突然,平原的一角上發生了變故——長時間的均衡被打破了,敵人的三支大部隊,象三股開閘的洪流,從敵營中沖了出來。
一隊由山崎的街道上照直衝來、另外一隊從淀川岸邊小路、還有一隊從天王山腳下,一齊壓了過來。
明智軍也起來應戰,開始進擊。以勇猛聞名的阿閉隊將人員迤邐散開,對淀川岸邊的敵人完成包圍之勢,迅速轉入突擊。
喊聲和槍聲、刀劍鏗鏘、戰鼓雷動!
隼人在光秀的陣地里,觀看著現在已經啟幕了的幾萬人的決鬥!
這次大戰和隼人在甲斐、信濃所經歷過的幾十次戰鬥,情形完全不同。在夏日下午遲緩的太陽下面,生命的大集團象巨浪一般,正在互相撞擊、變得粉碎。
戰鬥開始後的一刻之內,山崎街道上的明智軍聲勢大振,先鋒齋藤內藏助的部隊截斷敵軍高山右近部隊,把敵軍壓退一百餘丈,趁勢打第二陣、第三陣,每一陣都把敵軍打垮、驅散了。
另一方面,圓明寺川一線兩軍的搏鬥也極為激烈,雙方一味地增加犧牲,積屍如山,一時難決勝負。但是,沿淀川 挺進的敵軍第三隊卻衝進明智側翼,明智軍支持不住,後退了,把預備隊派上前去。
雙方形成了拉鋸的局面,山崎的會戰進入第二階段的激戰,當隼人所在的部隊被送上前線時,黃昏已悄悄地降臨到廣闊的原野上了。
出乎意料,久我繩手方向出現了敵人,天王山的山頂、山腰也淹沒在敵人的吶喊聲中了。不多時,就開始形成明智軍被數量上優勢的敵方大軍包圍的形勢了。
隼人也弄不清要把他派遣到哪一條戰線上去,只是聽從命令,向前、向前。
迎面奔來一名騎馬的武士,象疾風一樣從隼人的部隊旁馳過,他瘋狂地喊叫:
「伊勢貞興老爺戰死!」
一會兒,另一個騎士隨在後面,也吼叫著同樣的內容,賓士而過。
不大工夫,隼人的隊伍就遇上敗退下來的本軍的隊伍了。先是十幾人、二十幾人;後來就是幾百人一群,象惡魔一般手舞戰刀逃了回來。
隼人也在後面跟著逃跑,他的兩隻眼睛,只能看到奔逃在前面的武士的腳。
前邊突然喊聲大作,數不清有幾千名的部隊排山倒海一般黑壓壓地擁了過來。隼人朝著那巨浪衝去,炮聲隆隆,左右兩側全都是翻滾的濃煙。
隼人遭遇兩三名敵人,剛剛廝殺了幾個回合,立刻被那巨浪猛力一推,就連敵人帶自己人全都當場倒在地下了。
無數只腳接連不斷地從隼人身旁跑過去,踩著他的手,也踩了他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