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火

大手荒之介酣睡了兩天兩夜。他自從記事以來,還從沒有這樣貪睡過。

第三天,他睡夠了,睜著大眼凝視著天花板。但是,他並不起床,好象連年征戰度過的歲月積累下的疲乏,一下子全襲上身來。

只有小解的時候他才出屋,站在廊子上。住宅的旁邊好象有流水竹管,水聲潺潺,除此之外,寂然無聲。

到處都是陡峭的山崖,很難想像在這群山之間,有這樣一個窪處,真是山做屏障了。

荒之介現今住在一個小小的農家,他家之外還散住著幾家差不多大小的農家,都撒在這條狹窄的、高低不平的區域里。

然而,他佇立良久,也聽不見村落里有人聲;既聽不見說話,也看不見炊煙。自從荒之介被送到這裡,那些送他來的男女們也蹤跡杳然了,他所見到的只有一個早晚兩次送飯、野武士模樣、四十來歲的矬子。

荒之介幾次向他搭訕,他從不理睬。開始荒之介還以為是那矬子被禁止開口的,後來才發現他原來是個啞子。自從荒之介意識到不可能從那個矬子口中探出任何情況,他就下了決心,任何事都不做、獃獃地把天賜的機會混過去吧。

荒之介可有點兒不象過去了。

如在往常,在這不知底細的山間農家,他是一天也不會安閑的。但是,現在的荒之介不同了。

「女人就是夜叉!」他不時嘟嚷著。

他去和千里相會,來人不是千里,卻換了一個可怕的、本領高強的襲擊者。荒之介對於這件事非常懊惱;不願相會就不來罷了,何必一定要動刀殺人!

荒之介雖然心中對千里怒火燃燒,但他卻無法從眼中消除她的面影。越是恨她,反而在眼裡越發覺得她美。

第三天的晚上,荒之介又獃獃地睡下了。但是,深更夜半時刻,他忽然發覺屋前喧鬧起來,就從被窩裡爬起來。

他聽見了馬嘶。

荒之介立刻拿起枕邊的長刀和短刀,悄悄地走到廊子上去。

荒之介從木套窗向外偷偷一看,只見三個野武士模樣的漢子在地上坐著;有一個似乎負了傷、直挺挺地躺著,死了一般不動一動。

那三個人大概都是騎馬來的,旁邊有三匹馬,朝著不同的方向站著。馬好象也疲勞了,死釘釘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老六!」有人大喝了一聲。

「老六不在嗎?」

老六不知是誰的名字,叫了五六聲之後,那個啞巴矬子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

「笨蛋!快送水來!」

矬子聽他們這樣說,傻乎乎地愣了一會兒,才理解那句話的意思,慢騰騰地朝對面屋走去。

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荒之介看清楚對方只有三個人,他就推開木套窗走了出來。

「你們是幹什麼的?」

荒之介一邊問著,向他們走近。有一個人還躺著,另外兩人忽拉一下站了起來。

「你是幹什麼的?」其中一個喝道。

「三天以前我就來啦,剛才那個啞吧,就是給我送飯的。」

「唔,新來的呀。」他好象釋去了懷疑:「你把他弄進屋去,調治一下。」

他說著用下頦指著躺在地下的那個人。

荒之介冷不防打了他一個耳光,揪住他的衣領問道:「你們幹什麼去啦?快說!」又左右開弓打了他兩三巴掌。

對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你們到什麼地方、幹什麼去啦?」

「慘透啦!」他別彆扭扭地說。

「怎麼慘透啦?」

「去攻打織田信長,大伙兒東逃西散啦。」

「打織田信長?」荒之介猛地一驚,叫了起來。

「攻打織田信長?剛才你是這樣說的吧。」荒之介不知不覺在手上用勁兒。

「哎呀,受不了……」

那人的手腳掙扎了一陣,又不作聲了。

荒之介又打了那人一個耳光。

「你把所有的情況都如實招來,不招就殺你!」他擺出一副兇相,瞪著那人。

這時,遠處傳來從陡坡上急驅而下的馬蹄聲。馬剛剛停步,從馬背上竄下來瀰瀰。

「左衛門,你倒早回來啦!」她精疲力竭地說。

「談不上什麼回來不回來,其實是逃到這兒來啦。我早就說,太冒險,別干。不自量還要逞能,後悔也遲啦。」

剛才和荒之介打交道的左衛門,轉過去朝著瀰瀰忿忿地說。

「事到如今,說那些也無濟於事。就逃回這幾個?我爹呢?」

「不知道。」

「不知道?路上你們不是走在一起的嗎?」

「什麼在不在一起,被人家半路趕上,全都東逃西散啦。」

「只求不出事就好啦……兵太呢?」

「兵太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嗎?」

「他也半路被人家趕上遭殃了嗎?這是怎麼啦,我還以為他早就回來了。」

「逃不出來啦。」

「怎麼逃不出來?他是兵太!」

「不管你是什麼兵太,又不是神仙。」

「你說什麼?」瀰瀰生氣地問。

「隨你怎樣說好了,反正你先溜啦。」

這時她才發現荒之介,就對他說:

「你也在這兒。愣在那幹什麼,燒飯去嘛!」

荒之介剛才一直默默地聽著瀰瀰和左衛門的對話,忽然吃驚地說:「你們干下大逆不道的事啦,一群混蛋!」

「真糟糕,要不是加十次發獃槍走了火,早就利利索索地要了信長的命啦。真可借。」瀰瀰說時,顯得非常後悔。

「你敢再說一遍!」荒之介手握刀柄,目瞪瀰瀰。

「哎呀,你是織田的同夥?」瀰瀰嚷起來。「難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不要那麼大的口氣,你要在這兒胡來,可就沒命啦。」

荒之介不聽瀰瀰的話,向她湊近,問道:「你們在哪兒襲擊信長老爺的?」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揪住瀰瀰的頭髮,就把她提起來,然後鬆手,連續打她的兩頰。

瀰瀰向左一晃,向右一晃,最後被荒之介用刀鞘掃腿,身子騰空撲倒在地上。

「左衛門!」瀰瀰叫道。

「我可不行!」左衛門根本沒有鬥志。

「左衛門!」

瀰瀰躺在地上,還在呼叫左衛門的名字。當她認識到這也是妄然時,就委屈地說:「要是兵太在這兒,這傢伙根本不是對手!」

這樣一來,瀰瀰又被荒之介揪著頭髮站起身來,和剛才一樣打得她雙頰作響,然後又用刀鞘掃她的腿,摔得她平躺在地面上。

「這叫幹啥?」她仍舊不畏怯,挑釁地說。

「你還不悔改?」又把她揪著頭髮提起來。

「得啦、得啦……」瀰瀰為了避免兩頰再次受苦,不再嘴硬了。

「你要不老實,我就叫你多受幾回苦。」

瀰瀰面帶忿恨,默默不語。

左衛門和另外一個人對瀰瀰所受的災難毫不理睬,在那兒揀了些枯枝,點起火來。

周圍一下子亮起來,荒之介把手裡揪著頭髮的那女人扭過臉來一看,嚇了一跳。她既象他那頭一個女人,也象千里。但是,她比那兩個女人臉長,也比她倆眼神精悍。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野性美吧。

三四天前,他是被這個女人送到此地來的。但是,那時是夜裡,他又是半死不活,顧不上去看那女人。象這樣逼近,仔細端詳她的面貌,還是頭一次。她那一雙眼裡閃爍著敵意,在他腳前掙扎的那兩條細腕,象雪一樣暫白。

荒之介被瀰瀰的美貌所打動,他定了定神,問道:「你們在哪兒偷襲信長老爺的?嗯?老實招認。」

「信長一行從古府中出來,沿著富士川,往大宮開拔。我們在半路上攻打三次,三次都失敗了。」她的話雖然說得坦率,眼裡依然充滿敵意。

荒之介一向不曾得知織田信長駐紮在古府中,當然,這樣的情況,並不止一次。統帥織田信長的行止,從來不是荒之介這等身分的武士所能知道的。

綜合一下瀰瀰的話,那就是:織田信忠的大軍僅用一個月的時間,就平定了信州甲斐方圓之地,消滅了延續二十六代的武田氏。織田信長接踵而至,進駐甲斐,在古府中設下了大營。

後來,信長大約停留了一個月。這期間,處理了武田的舊時領地、剿退浪人、給將士們論功行賞、頒布新政和致力於懷柔當地人士。

信長從古府中開拔,沿著富士川指向駿府的日期是四月初十。此行是為了凱旋安土,出駿府,取道東海道而西去的。也可以說這是信長的凱旋旅行。

這些野武士們策謀狙擊信長的事,就發生在信長從古府中向駿河進發的三天當中。本來瀰瀰帶著兩三個人接受了留守任務,但在救回荒之介的那天夜裡,得知同夥遭到織田的武士們襲擊,前去營救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