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早春

藤堂兵太自從呱呱墜地,直至今日,整整四十年,從來沒有這樣舒心地休息過。雖然手腳被縛,多少受點兒委屈,只要能夠忍住,這對他倒合適,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如果有事,只消大喊一聲「噢咿」,在門外看守的武士就會出面查問你要幹啥。只有吃飯時才給鬆開手,小解的時候才給鬆開腿腳。

兵太是在焚毀新府城的那天晚上,被織田軍泥川一益的部隊俘虜的,到現在已經五天,一直被丟在這個農民家的倉房裡。既沒有進行什麼審訊,也看不出要處刑的跡象,只是丟棄在間倉房裡。

把他關在這種地方究竟要幹什麼呢?

這樣的疑慮雖然時常纏繞著兵太,但是,它並不能使他苦惱多久。橫豎是快死的人了,他感到一切都沒有多大意義,何況他既不夢想得救,也不打算逃跑。細一想,沒能戰死沙場,卻當了俘虜,真是終生憾事,但也只能當做時運的安排,因為當他蘇醒過來時已經被捆綁得動也不能動了。

這裡是離開新府村落並不太遠的地方,當他站在門外小解時,就能夠遙遙望見新府城下的丘陵。他雖不知道後面的地形,但當他在倉房裡時,就聽到滔滔不絕的河水聲。那不是小河的聲音,而是水量相當大的河流的聲音。也許倉房背後就是釜無川吧。

「噢咿!」

粗野的呼喚使兵太向門口望去,出現了兩三名武士。

「起來!」其中一名喝道。

「起來千什麼?」兵太傲慢地問。

「到門外來!」

「門外?」

兵太覺得蹊蹺。

「到門外做什麼?」

「去河灘。」

「河灘?」

兵太暗想:去就去吧,終於要被殺頭了。帶到河灘去,除了死還會意味著什麼?

「我起來。趕快解開我腿上的繩子。」兵太面不改色地說。

三名武士走進倉房,叫兵太:「站起來!」然後粗暴地給他解開兩腿上的繩子。

「跟我們來!」

兵太順從地跟那三名武士走出門外,早春的陽光晃著他習慣了黑暗的雙眼。

他看見幾名武士在正房進門處地板間里圍坐飲酒,那是一戶農家,可是,家人不知逃向何方,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從農家的門前到大路通著一條漫長的、坡度不大的鋪石路,兵太從石路上蹣跚地走下去,目眩、目眩得要命。

兵太來在大路上,沿著崖邊拐一個彎,立刻在他的眼前出現了浪花飛濺、河流湍速的釜無川,還有那兩岸寬闊的河灘。

兵太在走下河灘的路口停了一下,向遙遙的丘陵方向望去。

那裡曾經有過城砦,不用問,現在就連任人憑弔的廢墟也看不見了。平板的台地,看起來僅僅象小島。

城砦焚毀、武田傾滅,但那一望無際的山野,卻已從漫長的冬天裡解放出來,渾身顫抖著,正在迎接春天。

主公勝賴和追隨他的僅有的侍從們,在這春日和煦的陽光下東藏西躲,此時此刻,又傍徨在何處的山野之中呢?

即使說勝賴的東山再起並未絕望,但事態已發展到這步田地,那也是遙遠的、沒有指望的了。

雖說如此,然而,身為一名武士,為了始終追隨勝賴才從前線賓士回來,卻未能參加那一行,他感到是一大憾事。

「在這兒跪下!」

指給他跪下的地方,是在離大河兩丈多遠的河灘上,到處都布滿了石子。

兵太在那裡跪下,心想:要在這兒砍頭了。兵太環視一下自己的腦袋離開身子後即將滾落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慨。

雖然年已四十,既無妻室,又無子嗣,一生忙碌,奔波沙場,這匆促的一生,現在即將告終了。在這曾經數十次涉足其中的釜無川的河灘上了此殘生,往好里想,總算是自己的幸運。

從上遊走來一群武士,不止十幾二十來人,當中還夾雜騎馬的。兵太覺得為了給他行刑,未免有點兒小題大作了。

「那是幹啥的?」兵太問。

「閉住嘴!」武士一腳踢在兵太的胯骨上。

原以為二,三十個人,不對了,前來的武士列成長隊,望不到頭。

走在前頭的數十名武士排成與河流平行的四列縱隊,後面人數相等的兩隊武士與河流垂直擺成陣式,也就是說,有一百幾十名武士,在河灘上擺成馬蹄隊形,把兵太圍在正當中。

「這到底要幹啥?」兵太向身旁的三名武士詢問。

「閉住嘴呆著吧!」一名武士吼叫道。

「就要叫你辨認首級啦。」

「誰的首級?」

「那怎麼知道?因為認不得,才叫你辨認嘛。」

「嗯……」

兵太呻吟著。他覺得倒不如讓人家殺頭的好。辨認武田軍戰死者的首級,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我不幹,去看昨天還是夥伴的腦袋,我可受不了。替我想個辦法,搭救我一下吧。」兵太的聲音接近於悲鳴了,他擺脫不了去辨認首級了。在別人的脅迫之下和同伴的首級會面,對於武士無疑是莫大的恥辱。

「我不幹。殺了我吧!」兵太說。

「那可不行,俘虜當中就屬你年長,又聽說你在勝賴大營幹過,所以你最合適啦。」

聽他這樣一說,兵太想,被俘的第二天接受簡單的審訊時,他曾經坦率地談到在勝賴的大營幹過,看起來這就是禍根了。那時,他以為承認是在勝賴大混事的武士,比一般的雜兵更有機會痛痛快快地送去殺頭,沒想到這反而給他惹來了奇特的差事。

「你如果辦好這件事,就能保住命啦。」

「有誰還打算保命?混賬東西!」

「別說那討厭的話,好生兒去認認那些首級吧。」

就在他們交談的當兒,在兩三丈以外的地方,早已擺上十幾張木幾,武士們坐在一旁,那些雜兵正把一些棺材似的木箱抬上來。

兵太閉住雙眼。他的眼睛緊閉了很長時間,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在他面前已經擺了幾個首級。

這時,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六十來歲的白髮武士問道:「你可認得這個頭顱嗎?」

兵太看了看擺在自己面前的三個頭顱當中最右邊的一個。緊閉著嘴,眼睛安靜地闔著,那是一副絲毫不帶痛苦、心滿意足的安詳的表情。

「我不認識啰。」兵太說。他的確不認識這隻頭顱,但是它明顯地不是一名雜兵,人品骨相沒有一點點卑下之感。

「下一個。」白髮武士叫道。

下一個是一個青年,額上迎面受了致命傷,他也緊閉著嘴,竭盡全力進行戰鬥的滿足感使得這副死相一點兒都不難看。

「多漂亮啊!」兵太在想。我也應該這樣死去……兵太閉上了眼睛,好象在為死者祈禱冥福。

「不認識嗎?」

「不認識啰!」

「看看仔細!」

「看得再仔細,不認識也就是不認識啰!」

「好一一生回想一下看。」

又過了片刻,白髮老人又叫道,「下一個!」

兵太已經不肯再去看那第三顆頭顱了。

「不認識嗎?」

隨著這一聲喊喝,緊接著一陣痛打落在他的背上。他一下子撲倒在地。

又把他拉了起來,一隻帶把兒的勺子伸在他的眼前。

酒香忽地衝進兵太的鼻子。

酒!

兵太伸了伸脖子,把酒一口吞下,喘了一口氣之後又朝著那個伸勺的武士揚揚下巴,意思是要他再往嘴裡灌些酒。

酒勺好象故意往兵太臉上澆,那酒從他臉上流下來。

「下作的東西!清醒清醒,認認那頭顱!」

白髮老人說。大概他以為兵太是因為眼前看到同夥的首級嚇懵了,叫人給他酒喝壯一壯膽。

「下一個……」

當兵太看那第三個頭顱時大吃一驚,他認識那頭顱,那人和兵太年紀相仿。

是誰?兵太凝視著那個濃眉武士的頭顱,忽然「!」地大叫一聲。當他第二次「啊!」地大叫時,他的身子也向前縱去。

那是立木平九郎的頭啊。兵太雖然和平九郎已經數年不見,但在幾年之前是經常一起作戰的武士。那一次隔著富士川和德川軍對峙了幾個月,兵太是一直和立木平九郎在一起的。那是天正五年的事。

往高天神城運糧時,兵太也是和這個膽大的雜兵始終共同行動的。那不是天正四年秋天的事嗎?

他是一個倒運的武士。他那滿腔忠義剛剛得到主君高坂昌信的賞識,高坂昌信在陣中病段,他又追隨小山田信茂。

聽說他是個農民出身,說不定去種田反倒好了。

「噢!」

兵太這次的吼叫變為號泣了。難道就連立木平九郎也身首異處了嗎?

「認出來了嗎?」白髮老人問。

「是的。是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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