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姑娘在馬背上顛簸著,馳過月光如洗的遼闊的原野。
不時從遠方傳來槍聲。馬一聽到槍聲就吃驚地賓士;但是,過了一會兒,它又緩緩地走著。
千里姑娘從那位好心的猛士手裡借來馬匹,衝出被火焰包圍的新府城,她並沒有可投奔的去處。她開始後悔,不該只聽酒部隼人的一面之詞,就單獨一人從新府城逃出來流落他鄉,難道不應該和隼人命運與共,直到最後嗎?
但是,她怕成為當時與數名對手廝殺的隼人的累贅,她想逃避開那些。正是由於她的這個想法,她才無暇去思前想後,一味地聽從了他的話。
遠方,不知是哪裡,又鳴起槍聲,馬好象聽到命令,又跑起來。
千里為了不從馬背上掉下來,費盡了力氣。過去她雖然騎過幾回馬,但是並不算會騎。那匹馬似乎也看出了千里的騎術,剛剛跑了幾步,瞅空兒又放緩了腳步。
千里離城之後,她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她的去向全都依靠這匹馬了。
馬好象很清楚它的目的地,在路上雖然時東時西,但總是向西走。
當她走進一個樹林里的小村落時,正巧和迎面走來的部隊相遇。不問可知,那是織田的部隊。三百來名武士在連夜趕路。
「去哪兒?」一名武士喝間。
「去諏訪 。」
「從哪兒來?」
「過三月三的時候去鄉下的。」
「做買賣嗎?」
「哈咿。」
「好啦,放行!」
由於千里姑娘是一名孤身女子,反而避去了嫌疑。
當這隊人馬過後,她又碰到幾支部隊,不論哪支部隊,那些手持長槍、或者肩荷火統的武士們,都默然垂頭步行著。他們連走路都很費勁兒,更沒有開口說話的餘力了。那大概是在東海地方迭經轉戰,才來到此地的部隊吧。
走過兩三個村落之後,又是一望無邊的曠野。當千里在這空曠的原野上又走過半里 多遠時,聽到背後有馬蹄聲追來。
「那女人,等一等!」後面有人喊道。
千里不由一驚。這時,一名騎馬武士來到千里身旁,兩馬相靠,並髻而行。後面似乎還有幾騎,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您有什麼吩咐?」千里揚起頭來間,大概是由於月光的緣故,和她並髻的馬上武士臉色有點兒發青,眉宇間顯出嚴厲,緊閉著嘴巴,相貌端正。
「你從哪兒來的?」
「從勝沼來。」
「往哪兒去?」
「去諏訪附近一個叫做有賀的村落。」
「去做什麼?」
「我的家在那兒。」
「那麼,你為什麼去勝沼?」
「親戚家邀我去過三月三。」
「你是武士家的女子?」
「我家是買賣人。」
「買賣人?」
千里被他死死地瞪著,心想在劫難逃了。
「看起來你可不象商人家的女子呀。」那武士慢條斯理地說。
「我想得知武田勝賴的下落,你不知道嗎?」
「象我這樣下賤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武士在這時突然伸出手來,掐住千里的下顎,把她的臉轉向自己。
「你幹什麼?」
「長得真美呀!」他旁若無人地說。「憑這面孔,抓起來未免可惜。」
他把手從千里的顎下鬆開,然後朝背後的武士們喝道:「把她帶走!」那聲調冷酷無情。
三名騎士跑過來,一齊下馬。
「我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呀。」千里不顧一切地喊道。
「值不值得懷疑,要等我調查才能清楚。」
那武士伸臂,將她抱離了馬背。武士抱著千里,再次扭過她的臉來,「長得真美呀!」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那句話。這次,他的視線竟不肯離開千里的臉龐了。
過一會兒,千里感到自己的身子滑落在地面上,那三名武士跑近前來。
「木村,帶上她。」年輕的武士說。
「是!」
姓木村的那個魁梧的武士必恭必敬地應答著,輕輕地抱起千里,敏捷地跨上自己的馬。
年輕武士騎在自己的馬上,牽著千里剛才騎的那馬的韁繩,沿著原路走去。但是,他忽然又勒住了馬。
「這是什麼?」武士輕聲自語著,他發現千里的馬鞍上有一個小木牌,伸手去摘。但那木牌系得很牢固,很不容易摘下,他咂了一下嘴,用力把它扭了下來。
年輕武士迎著月光辨認木牌上的字,上面寫著:「若神子村,神戶伊織之馬,柑桔。」
這就是說:這匹馬是若神子村神戶伊織的,馬的名字叫柑桔。
年輕武士看罷那木牌,立即拋到路旁,但是,他走開幾步之後,又翻身回來,離鞍下馬。又找到那個木牌,看清楚,揣進懷裡。他重新上馬,催這兩匹馬疾馳,追趕前方的三騎武士。他呼喊著:「等一等!」
前而的三名武士停下了。
年輕武士追上他們,注視了一下被那個姓木村的魁偉的武士橫抱著的千里,忽地走到她身旁,說道:「長得真美呀!」
然後,又和方才那兩次相同,伸出左手,把她那死人一般的臉龐扭向自己。
「容貌雖美,心似夜叉?」
武士過了半晌說了這一句。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馬嘶,武士慌忙說:
「木村,放開她。帶走也是無用。」
「我看她象個武士人家的女人呢。」木村說。
「也許是。不過,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女人。」
隨後,他又扭過她的臉說:「喂,放你走啦!」
「喂,我說放你走啦東」
那個年輕武士第二次又說一遍,千里才恍惚聽見。
於是,千里被放回地上,又被托上自己的馬背。雖然時間不長,但在她那纖細的腰肢和兩臂上,還殘留著那個魁偉的大兵粗野地摟抱時留下的疼痛。
馬又邁開蹄子,千里差點兒從馬背上摔下。她原以為被那些粗魯的武士們捉住凶多吉少,不料想又得到了自由,這時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還沒有走出幾十步,那個年輕的騎士又翻身回來。
「喂,那女子!」他低聲叫道。又和她並髻而行,伸出左手,象方才做過幾次那樣把千里的臉扭過來。千里暗想活不成了。
「容貌雖美,心似夜叉?」
千里睜眼,怯生生地望了望那武士。
「部隊還要陸續過來,你可要當心啊。」
那武士叮囑之後,重新掉轉馬頭,逞直馳去。
千里聽到對面又有馬蹄聲,就把馬打向路旁,走了幾十步以後,下馬藏身到樹叢中去。
騎兵從大路上馳過,後面接續著連綿不斷的步兵。這樣度過了半個時辰,當深夜的原野又恢複了本來的寂靜時,千里才騎上馬背。
夜露沾濕了衣裳,幾乎能夠擰出水來。
千里在馬背上搖晃著,眼前浮現出粗魯地用手掐著她的下顎,把她的臉扭過去的,那個織田軍年輕武士的面影。她想,那人的相貌倒很端正,為什麼要說:容貌雖美,心似夜叉呢?
千里分辨不清那武士是否可親,也說不清他是否粗野,他的言談、舉止,使人覺得兩者都兼而有之。
他和酒部隼人迥然不同!
千里想到這裡,一陣強烈的凄愴,襲上心頭。雖然隼人在她將被勝賴征為侍從的關頭把她搭救出來,但是,僅僅是搭救出來,以後就撒手不管了。隨她去吧!好象就此一刀兩斷了。
假如隼人也象從後邊追上來,死盯盯地端詳我面孔的武士那樣對待我就好了!
千里任憑馬兒擇路,從月光照徹的原野上,向西走去。
黎明,那馬已經走出遼闊的平原,走進若神子村落。
千里並不知曉這是什麼地方,她把自己交給了那匹馬,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夜。她想找一個看不到織田軍武士的地方,說出自己的身分,暫時在農家裡棲身。
雖然她的故鄉在諏訪,但她從未踏上過諏訪的土地,所以,她並不很願意淪落到那裡去。
馬一進村落,就放聲嘶鳴起來。
從一戶農家,跑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他對著那匹馬,象對一個人似地問道:
「這不是柑桔嗎?你去哪兒啦?」
但是,馬並不理睬他,仍然用同樣的步伐在村裡凹凸不平的路上走去。
因為天剛亮,村裡大部分的農家還都沉浸在睡眠里。
那馬走到村頭,便順著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它爬完那山坡,又一次高聲嘶叫起來。
那裡是一個被長長的土牆圍繞著的大宅子。馬沿著長長的土牆繞到正門,走進了宅子的院內。這時,兩天前那位接待過藤堂兵太的老人出現在正面的堂屋門前。
「哦,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