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敗兵

十幾名武士排成一行,在山脊樑上走著。他們保持著大約三尺間距,全都一言不發,在信濃 到甲斐 去的抄道兒上疾走。

春日苦短,日影西斜,十兒個人的影子細長地拖曳在東面的山坡上。

領頭的人停住腳步,坐在路旁,後續的十幾個人也都嘩啦一下子就地坐下。

一看便知,他們是敗兵,披頭散髮、丟盔曳甲,有三個人持槍,卻不約而同全失去了槍尖。

「我在大年初一看雲彩的時候,就估摸今年是個倒霉年頭兒,哪有天剛蒙蒙亮那雲彩就象黑魚鱗似的呀。」在這一行當中看上去年紀最長、滿臉鬍鬚的一個中年武士說。也不知那些人是否聽見,誰也沒朝他瞅一眼。

「我看這天正十年 ,還要出現更倒霉的事兒哪。要是運氣不好,說不定連小命也搭上啦。」

那武士說著,好象發現了什麼可笑的事,兩手叉在後腰上,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在他身旁,一個三十來歲的長臉武士懶散地俯卧地上,仰起臉朝著鬍子武士說。

「笑什麼?難道你不覺得可笑?法性院 老爺在世的時候,甲斐和信濃自不待說,就連北邊的越後 、南邊的三河、遠江 也都是他的地盤啊。可是,僅僅過了十年,就一步一步地縮小,最後只剩下一座孤城啦。這難道還不夠滑稽可笑嗎?」

說著說著,那鬍子武士激動起來,倏地站起身,向大家吼叫著:「你們知道要去哪裡、幹什麼去嗎?」

沒有一個人回答。

「一群蠢貨!丟了城池,當了敗兵,連精神勁兒都他媽的沒啦。聽著,咱們是為了以死相殉武田家才趕路的。在最後這座城失守之前,趕不到可不行!好啦,出發!」鬍子武士說。

「不見得非死不可吧。」遠處有人說。

「別他媽的想入非非!誰要這樣想,還是趁早滾開吧,跟我走就得死,聽見嗎?要喪命的。」鬍子武士大吼大叫。

這隊敗兵,又排成一行,沿著甲斐和信濃交界的分水嶺走去。

夜已經來臨了。

鬍子武士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由於什麼,已經儼然是這隊武士的統帥了。他說「休息」,他們就東倒西歪地坐下,他說:「出發」,就都走起來。

天上沒有月亮。但是,春夜所特有的微光,籠罩著周圍。

當他們發現山谷里或是山坡上有農家的燈光時,鬍子武士就依次指派三名武士:

「你們去填飽肚子。回來的時候,帶一個飯糰子來。」

有的人也想跟那三個人同去,鬍子武士就大叫起來:「你們下次再去。等下次再發現老百姓家的燈亮就叫你們去,你給我忍著吧。」

可以認為鬍子武士的安排是頗為得當的,一戶農家既使擁進再多的人,恐怕也不會有足以充填那麼多空肚子的糧食。

在那三個人回來之前,其他的夥伴們就席地而坐。當那三個人回來時,他們就重新上路。鬍子武士默默地走在前頭,獨自大嚼他們帶回來的飯糰子。

這樣的情況重複了幾次,當這一隊人不勝疲憊地睡在山白竹叢里時,已是半夜了。

剛才籠罩周圍的微光已經消逝,不知何時早已一片漆黑了。十幾個人的鼾聲,在漆黑的山白竹叢中此起彼伏。

早起一看,人數只剩下一半了。

「吃過飯的傢伙們,全都他媽的跑啦里」

鬍子武士恨恨地說。的確,留下來的都是昨天一日米水沒打牙的人。

雖說是一隊敗兵,可是並非來自同一個城池,他們是從織田 軍以破竹之勢攻破的信州 各處武田家的城砦逃出來,逐漸聚集在一起的。他們沒有投奔的目的地,也不知道到達甲斐以後又會怎樣,只是盲目地向甲斐進發的一隊人。

然而,武田的毀滅,已是洞若觀火的了。向甲斐進發,恐怕正如鬍子武士所料,無疑於去送死了。

第三天早晨,鬍子武士在釜無川 上游的河灘上睜開了睡眼。他剛一睜眼,就一躍而起,昨晚在這兒躺下時還有七名武士,現在全都沒影兒了。

唉,全都溜掉啦!

鬍子武士瞪著大眼,低聲嘟嚷了一句:「鼠輩!」

但是,他忽地側耳靜聽著,從河灘傳來的流水聲中,好象有打呼嚕的聲音。

鬍子武士站起身,四處張望,發現岸邊有五六塊巨石,一名年輕的武士躺在其間,昏沉沉地睡著。

他媽的,只剩下這一個啦!

鬍子武士站在高處,死盯盯地望著那人的睡態,走近前去。大喝了一聲,「喂,起來!」

年輕武士轉過臉來,瞅他一眼說:「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少廢話,今夭一定要趕到新府城,該上路啦」。他如此一說,年輕武士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從河灘上爬起來,去河邊洗臉。

他大約二十七八歲,令人愛慕的俊俏身材,鬍子和這位年輕武士同行了三天,卻始終未曾和他交談過。

河水洗凈了武士的污垢,露出他那清癯俊秀的臉龐。看來他已身經百戰,額頭和面頰上都布滿了刀痕,右手的手背也被劃裂,額上的刀痕雖是陳跡,面頰上的刀痕卻是新傷。

「就剩下你一個啦,要溜走可要趁早。」

鬍子武士死盯著年輕武士的眼睛,年輕武士不加理睬。他問:「有飯吃嗎?」

「怎麼會有哪?再走一段路,也許有村落。」

「好吧,別無良策,往前走吧。」

他倆沿著崎嶇的河灘出發了。

「讓你去送死,未免可惜哦,你還年輕嘛!」鬍子武士說。年輕武士回過頭來,接著回答:「我可不願意死。叫我死,我才不肯呢。」

「你不肯死?」鬍子武士停下腳步,緊盯著年輕武士的臉。「雖然你說不願意死,可是,一到新府就不得不死了。在織田信忠 大軍面前,就連三天也頂不住啊。」

「這些我全知道。」年輕武士說。

「這麼說,你並不打算去新府嘍,你想到了甲斐就逃掉?原來你的老家就在甲斐!」

「我的老家在伊那。我在飯田城失守之後才出來,要存心逃跑早就去伊那啦,何必特意逃到這兒來!」

「嗯,就是說,你千真萬確要去新府啦。」

「當然」。

「一進新府就得喪命,如果你還抱著一點僥倖,那就大錯啦。」

「那麼,你是送死去的嘍。」

「當然。」

「你是為了去送死,才日夜兼程的?」

「武田家滅亡之日,即是我的生命與之一併結束之時啊。這就是所謂的武士之道嘛。」

「武士之道?」

年輕武士似乎認真地思忖了一下,他說: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不過,請您原諒吧!」

「那麼,你為什麼要去新府?」

「我不能奉告,我有點兒難言之隱。」

年輕武士傲慢的語氣,激怒了鬍子武士。

「不能告訴我?我可不想和來路不明的人一道去新府。」

「不必那樣認真,你到了新府,頂多也活不到三天啦!」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們從河灘走上崖邊,順著丘陵中部的道路走去。

路旁的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杉樹林。來到這裡,鬍子武士忽然站住:

「我再間你一遍,你真的不想為武田家去死?」

「我不願意。」

「你要是象那些傢伙那樣偷偷兒溜走,我倒也不怪罪,可是,你這樣公開喧嚷,我就不能給你生路了。請你做我藤堂兵太的刀下鬼吧!」

他倒退兩步,手握刀柄,虎視著年輕武士。

「可惜你偌大年紀,還是個冒失鬼!就因出了你這號人,武田家才落到這步田地!」

年輕人緊盯著鬍子武士,也倒退了兩三步。

春季上午的陽光,從樹間灑落下來,在他倆中間的路面上,映出斑斑樹影。

自稱藤堂兵太的鬍子武士,背靠著一棵小杉樹,拔出刀來,大喝一聲:

「來!」

然後,他死盯著年輕武士,喝道:

「殺你之前,容你通稟姓名。報上名來!」

「算了吧。我可不想殺一個再過三四天就要死去的人。」年輕武士說。

「你休想逃避,報上名來!」

「我可沒有大名報給你這一流人物!」

「哼!」

這時,看起來並不敏捷的兵太,將身軀微微一晃,刀就象閃電一般橫掃過來。

年輕武士躍出三尺多遠,也拔出刀來。

「這可叫我妄開殺戒了。好吧,看刀!」

年輕武士說著,擺好架式,兩眼冒火,直瞪著兵太。

「不要用這一招、楞小子!」

兵太邊說邊退,年輕武士依然怒視兵太。

「這是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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